莫名其妙就突然丢了個大臉的師徒倆在好不容易塵埃落定後迅速掩面逃走。方濯自從暴露了那枚玉環後就顯得非常緊張,木頭似的接受了祁新雪的把脈,同時硬頂着來自于魏涯山的神秘目光。他在後半程乖乖坐着,一聲不敢吭,任由祁新雪把他當成了木偶娃娃一樣擺弄,堅強地挺到了問無可問,在魏涯山的注視下匆匆趕人關門,徹底隔絕其外。
他一轉身,便捂住臉,靠在門上,平複着氣息。柳輕绮晃晃悠悠過來,從掌中扣出那枚玉環,還沒看兩眼,便被人悄悄牽住手,手指摸上掌心,又取了回來。
彼時兩人目光一對,突然便笑了出來。方濯紅着臉,被柳輕绮敲了一下額頭。
“這麼寶貝,怎麼剛才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掌門師叔看我的眼神可奇怪了,”方濯說,“我有點害怕他。”
“奇怪是因為以前從來沒有過,你師尊我守身如玉,男男女女從來不曾近過身邊,是你摧毀了為師的數年傳奇。”
柳輕绮“色令智昏”,冷靜下來之後,也就覺得沒什麼。該說的早就說了,暴露的事情也是早晚的,反正對于振鹭山來說,他倆好雖然可能違背了禮法,但是安全。他倆要真反目成仇了那才叫個恐怖。估計魏涯山嘴上不說,心裡也希望這倆玩意兒就這麼膩歪膩歪過一輩子得了。不折騰就是最好的“治理手段”。
方濯一聽他這般分析,登時便覺道理不是如此又當怎樣?一下就從那怪圈中脫身,仿佛突然被打入一針雞血,整個人都容光煥發起來。他将脖子上的紅線小心翼翼地團好放在懷中,将玉戒認認真真地戴在手指上,便要出門。
柳輕绮攔住他:“你幹什麼去?”
方濯興緻很高:“我也要去給你打一枚。”
“我不要。”柳輕绮道。他望着面前的人,眉目溫柔,笑意盈盈,可說出來的話卻不如他面上那般溫和可親:
“我不想要你送我什麼,方少俠。我隻想知道一件事。”
聽到這個稱呼方濯便知大事不好。柳輕绮擡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那角長出來的地方此時已是一片平滑,不見痕迹,但方濯卻下意識雞皮疙瘩一起,已經猜到了他要說什麼。
果不其然,他聽到柳輕绮這樣說道:
“就算是純正血統魔族,在顯相後也需多加練習,方才能實現原型和人型的自由改變。更有甚者,甚至因多年無法平衡兩種形态、無法在蠻荒之地自己生存而被父母無情抹殺。”
“——縱使方少俠多天賦異禀,也不可能在一夕之間便能完全适應兩種形态的融合。想要能有今時,至少須得五日以上。”
他目光如水,形容溫柔,輕輕巧巧地勾勾嘴唇,卻盯得方濯頭皮發麻。
“所以,你最好給我解釋解釋,在初現顯相時,為何不肯告訴諸位師叔?是誰給你出的主意?是誰引導的你?你以前但凡出了一點問題都會上報,可又是誰告訴的你這件事情你可以自己解決,或者是……必須要等我回來?”
方濯愣怔在原地。半晌喉結方上下動了一下,後退一步。柳輕绮立即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壓在門闆上不讓他逃,兩雙眼睛驟對間,他已經明白了一切。
轉瞬間柳輕绮的語氣也變得冰冷了些。
“你在閉關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方濯被他牢牢按在門闆上,左右掙脫不得,也不敢掙紮,冷汗涔涔。後來他想那時候做的最錯誤的決斷就是撒謊,在柳輕绮面前負隅頑抗實在愚蠢。但因着最後一絲僥幸心理,或又稱,這麼長時間以來,就算是再謙遜的人在柳輕绮這沒邊的寵愛下也難免恃寵而驕,方濯咬着牙,秉持着最後的堅持,竟然對他說:
“什麼都不曾發生,師尊,我隻是有點害——”
方濯發誓,他在出口的一刻絕對已經看到了柳輕绮眼中一瞬怒氣。盡管一閃而過,可也讓人不由察得危險已經臨近。他反應很快,當機立斷便止了話頭,舉起手表示自己不說了。但話已出口,此時認錯為時已晚,方濯隻覺胸口一緊,一道無形的以靈息做成的絲線已經卷上了他的肩膀,雖目不可見,可卻仿若鋼筋鐵骨,迫使他擡起下巴,直視着面前的人。
柳輕绮沉聲道:“方濯,别真以為我不敢揍你。你雖有魔族血統,可事先不知,又坦誠以待,振鹭山自能容你。但你不要認為你能在這兒留下,便能在整個修真界留下。那群老古董腦子裡想的都是什麼用我給你再提醒一次嗎?你不知者無罪,可若私自接觸魔族藏而不報,若被人發覺,便是大罪!若真有那時,誰能保你?我?你掌門師叔?還是那些魔族?”
“師、師尊,”方濯連忙道,“我沒勾結魔族,我也沒指望過他們!”
柳輕绮道:“我知道。可我知道,振鹭山知道,别人知不知道?悠悠衆口如刀似劍,這可是比任何神兵都更可怕的武器。人家說你勾結魔族,若拿不出足夠的證據,那你就是勾結了魔族。外加你身份擺在這裡,到時候十回都不夠你死的。方濯。”
他一把鉗住方濯的下巴,将他的後腦也死死按在門闆上無法脫身,目光冰冷淩厲,再不見之前半分溫柔。
“别給我犯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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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濯被柳輕绮連恐吓帶指責地訓了一頓,蔫了相當一段時間,好幾天都垂頭耷耳的。這事兒一經傳開,連魏涯山都覺得柳輕绮訓得有點過了:依他看來,孩子也挺可憐的,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兒可不小,還是與燕家有關的事,他一不知道說了會不會直接弄巧成拙,二也沒找着啥機會——要知道,沈長夢還在山上呢。他偷偷摸摸地閉關偷偷摸摸出關,為了不打草驚蛇,期間連個迎接的人都沒有,多麼寂寞孤獨,還不得吃一肚子委屈。既然和燕應歎有關,那麼先等柳輕绮回來第一個給他交代,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最重要的是,他在魏涯山面前才扭扭捏捏地交代,其實在他閉關時的時間流速和外界是不同的。好似才過一月,實則在其中已經過了半年。“犯渾”有源可溯,“隐瞞”也變得有情可原,在這被拉長的宛如一片虛無中的折磨和痛苦中度過一日又一日,盡管并非是真實時間,但是拉長至此,這麼長時間内都沒見到柳輕绮一眼,他又怎樣能如往常那般“聽話”、“松弛”?
可越這麼說,柳輕绮越氣不打一處來:“他想給我交代了嗎?壓根沒有!該怎麼樣還怎麼樣。我生氣他這麼大的事兒也敢藏着掖着,真是翅膀硬了。”
他氣還沒消,至少喝了魏涯山三壺茶。魏涯山共情他一般,但是很心疼茶。因為他生氣的時候隻靠茶順氣而不品,實在有點浪費。偏偏還紮在這兒不動彈。為了趕走他,魏涯山決定下一劑猛料:
“那你現在氣憤人家有事不告訴你,你自己去天山劍派前也是信誓旦旦和人家說你絕對不下山。也就阿濯低你一頭,罵不了你犯渾。”
要麼說殺人誅心還得身邊親朋,柳輕绮一下沒了聲,啞口無言,臉色有點不好看。魏涯山未嘗不知道這兩者性質還是有區别的,但為了解決這破事,也為了讓柳輕绮改改這性子,隻能這麼說。在這個位置上久了,在外說話做事往往三分真七分假,忽悠個柳輕绮那是完全不成問題。更何況還有雲婳婉在旁邊笑眯眯地添油加醋:
“人家阿濯那是剛出關實在找不着人。你在門派不知道,那幾日我們都忙得很。他出關也隻有岑寒過來通報了一聲,随後新雪前去為他檢查了一下身體,發覺沒什麼異樣便回去了。何況之前雲意那事兒不也是給他教訓了麼,燕家的東西,可都說不好是真是假。誰知道他體内是否也被不知情地種了毒?謹慎些是應該的。若是當真出了事,你是不是還得訓他莽撞?而且人孩子也說了,是怕連累你。燕應歎這人你還不知道嗎?隻要能牽扯上你,那就跟瘋狗一樣甩不脫。人家到底也是為了你。”
“我——”
柳輕绮萬萬沒想到被這二人圍攻,一時百口莫辯。魏涯山抓緊機會隻為把他驅逐出境,立即道:“就是啊。雖然說你去天山劍派是有我準許的——好吧,那就算師兄做得不對。不該允你的。你去同阿濯說吧。”
“……”
柳輕绮怒氣沖沖地進來,憂心忡忡地出去。走得很快,連背影都透露着些許憂國憂民。魏涯山那副沉痛的表情在他離開後終于卸了下來。他長出一口氣,立即回去看柳輕绮留下來的杯子,為不費一兵一卒便送走了這祖宗而感到慶幸。雲婳婉完全不覺得問題有多棘手,在旁邊樂個不停,笑了半天才算止住,沖門外揚了揚下巴:
“我說吧,早晚有人能治他。”
魏涯山歎了口氣:“最初時我還覺得荒唐,現在才發覺這實在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好事。搜遍振鹭山也搜不出來第二個這樣的人了。就連雲盞被他诓了都隻敢偷偷過來找我算賬。這小子膽子可真不小。”
雲婳婉替他收起來茶葉,笑着搖搖頭:“好在不是什麼大事,不然師弟的腦袋都能給氣冒煙。”
“幸好不是什麼大事,不然現在你我也在冒煙,”魏涯山意有所指,“魂魄離體入夢也不是沒過先例,不算什麼特别奇怪的事情。隻是她若當真是死魂……”
雲婳婉道:“怎麼可能是死魂?死了就死了,怎麼還會到阿濯這裡裝神弄鬼?”
“阿濯不也說了嗎,懷疑她是隐藏在魔息中,不過現在已經無法感知到了,”魏涯山思忖片刻,“不過有關于所謂起死回生之術,我倒是一直不相信。我看阿濯也不太相信,隻是不知阿绮是如何想的。至于這所謂的燕夢緣……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可能沒死,或者說,沒死完全,她兄長是燕應歎,怎麼着也該有辦法能保住她一絲殘魂。”
他轉頭看雲婳婉:“你信柳師叔那一套嗎?”
雲婳婉含笑望他,平靜地搖搖頭。她說道:“師兄,從小我父母便教導我,懷璧其罪。所以我不認為柳師叔這麼謹慎的人會犯這種錯誤。起死回生的戲碼數百年間從不少有,盡管隻是招搖撞騙,可誰掌握了便注定會掀起一番風雨,而此人也必然無法脫身。柳師叔不是不學無術的人,若他當真有如此秘術,他所做的一定隻有一件事,那便是一定不能讓别人知道,甚至,他可能根本就不會告訴阿绮。”
“用一次此等秘術便要付出如此代價,行為者必然格外小心。可問題便是,若有一天阿绮被人發現身懷如此絕技,他還能活下去嗎?魔教尚未消停,燕應歎行蹤未定前他們便已蠢蠢欲動,柳師叔拼盡全力護得徒弟周全,絕非是為了讓他扛起如此重任,或者說,是去送死的。”
“所以說,這可能隻是一個噱頭,隻是一個交易,方便他與燕應歎暗通款曲的噱頭。”
她擡起手,指了指東方。那兒住着白華門餘部,沈長夢已經數日不曾出門。
魏涯山的眉毛緊緊皺起來。
“現在已經很明顯了,他要白華門死,但是自己不能出手,而燕應歎又要向白華門尋仇,刀子必然遞到他手上。”
“但是,又以一個什麼樣的理由讓他犯下如此罪行呢?要知道,攻擊了白華門,就相當于對整個修真界宣戰,燕應歎一定會吃不了兜着走,若他單純隻是想尋仇,未必會選擇這麼大張旗鼓的方式。”
“那麼,方法就隻有一個……”
“告訴他想見的人還能複活。那起死回生的秘術,就在他自己手上。故而從頭到尾這不過一場——”
安靜殿内突然傳來腳步聲,打斷了她的聲音,正是晏仰來報:
“師尊,方濯來了。”
魏涯山一揮手:“讓他進來。”
晏仰卻在門外頓住了。像是在和誰争論,等了半天,方聽到她磕磕絆絆的聲音:
“師尊,他說,他說若是觀微師叔在裡面,他就再等一會兒……”
魏涯山揉揉眉心,頗為無奈。他就着座子坐下,将收起來的茶杯又擺上桌面,長歎一聲:“你讓他進來吧。就說他師尊不在這兒,放心,短時間内也想不到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