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罷,他擡眼看向雲婳婉,示意她說完。雲婳婉微微笑着重新坐下,提起壺沏了三杯茶,在那袅袅茶煙中輕啟嘴唇,于方濯跨進門的那一刹那淡淡開口:
“——虛張聲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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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輕绮有句話倒說的不錯:衆口铄金,人言可畏。又稱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不出半日觀微門主和徒弟吵架的事情便傳遍了整個振鹭山。雖然如今民間暗潮湧動,甚至有幾座城已經做好了戰鬥準備,但對于這群遠離世事每天就隻能練劍打雪仗、連招貓逗狗這種高難度動作都很難完成的每天都閑出屁來的振鹭山弟子來說,山内若是出了八卦必然會争先恐後沖在第一線。
更何況這還是觀微門的八卦:相傳内門最乖最貼心的方濯師兄竟然和師尊吵架了,這誰不來啃一口誰不是人啊。一時外門内門沸反盈天,無數雙眼睛都盯着這倆人偷偷地瞧。特别是在柳輕绮回了山後,魏涯山為了防止出現不必要的意外(主要還是想給他找點事幹),将外門文課的任務再度交給了他。這固然是魏涯山的決策,可在這些什麼也不知道的外門弟子眼中,這無非是一個信号——
吵架是真的,矛盾也是真的,所有的情報都是真的,觀微長老和方濯師兄就此決裂分崩離析,從此後大家再也不用忍受方濯師兄的地獄恐怖課堂啦!能混的美妙日子再度重歸!
一時消息傳遍,群情激奮,人人歡欣鼓舞,為了這突如其來的偉大勝利。故而柳輕绮不情不願拉着臉帶着書本到了外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這群年齡分布在十歲到十五歲不止的孩子端坐在堂内,眼巴巴地望着他,雙眼閃爍着希冀的光芒。這種從未有過的歡迎态勢也讓他一愣,有膽子大的更是直接拍桌歡呼起來,沖上前拉着他的胳膊一個勁兒地問他病好了沒,身子恢複得怎麼樣了。
其實全外門都知道,他能有個什麼病,所有的一切不過都是方濯大魔頭挾天子以令諸侯瞎扯出來的借口,但态度還是得有,唯有單純而無辜的眼神才能最讓面前的這位極好拿捏的“先生”心軟成一灘水,最好再配上汪汪淚眼,效果更佳。果不其然,柳輕绮龍顔大悅。那滿心的糟糕心情一掃而空,自然而然生出了些許久别重逢感受,摸摸這個拍拍那個,感動得一塌糊塗。
他當然也明白自己能這麼受歡迎,也不完全是人格魅力的原因(可能也沒多少),大概率是方濯下手是真狠,把這群崽子都給弄得人心惶惶的,抓着這個不管事的回來死命讨好,就怕他跑了。他心裡清楚,外加還憋着悶氣,心情好了一段時間,上課到一半就又抑郁起來。跟方濯在一起久了,感情也就沒那麼内斂,外放了不少,于是布置作業比之前他帶課的時候多了一倍,大筆一揮就此走也。
好在方濯管得實在太嚴,盡管作業比之前翻了倍,可對這群可憐孩子來說也是極大的恩賜了。是以沒一個人有異議,大家高高興興地目送他出門,随即才開始收拾書本,隻覺歲月安好,人生有望。觀微長老隻不過是長久不來上課所以手上暫時沒數罷了,隻要能讓他一直上着,何愁不能等到事回正軌、盡情自由潇灑一日?
算盤打得很好,若沒有意外也許當真能等到柳輕绮再度厭煩了上課的那一天。那時真正的自由疾馳而來,美好的未來接踵而至,大家便可以再次恢複睡的睡、聊的聊、看話本的看話本的完美生活狀态,手牽手共同奔向混的仙境。
但也有明眼人提出了懷疑:萬一方濯師兄又和觀微長老和好了呢?
事實上這的确是個很重要的問題,因為未來有極大的可能會如此發展。誰也不知道兩個人究竟是什麼矛盾,因而,作為三人成虎的餘波,也作為一顆定心丸,無數的猜測開始悄悄從外門傳開,漸漸廣為人知。
柳輕绮在外門有一搭沒一搭地提問的時候,方濯正坐在觀微門裡,垂着腦袋一聲不吭。君守月翻身做主人,站在他對面義憤填膺地罵他是木頭,而罪魁禍首便是一側的唐雲意,手裡拿着本書卷,正幸災樂禍地看他挨罵。手裡的東西正是他方才大聲朗讀出來的:外門有關觀微門主與大師兄糾葛猜測彙總。竟然還成了一本集子,足以見得又損又閑。
要放以前,方濯不能說一點兒也不在乎,至少也是雲淡風輕一笑而過。澄清誤會固然重要,可也要看看對誰澄清,若是本便是一幫聽風就是雨的人,說也沒用。是以很多傳聞他都不做理會,任由其發展一段時間也就銷聲匿迹了。可這回不同。這事兒還牽扯到了柳輕绮,而他們剛剛吵過架不足三日。柳輕绮本來就在氣頭上還沒下來,再聽這麼一遭不得給他氣死?方濯惶惶之分外無助,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倒是也想過找柳輕绮道歉,但思來想去,唯有一點擋在面前不可逾越:
不敢。
“你說說你呀你、你呀你、你呀你!”君守月氣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遇到事情你就愛自己躲起來,也不看躲着能不能解決問題!之前是,現在還是!你就說,你就說說!當烏龜有什麼用?當烏龜就能讓師尊主動過來找你和好啦?當烏龜就能讓你把誤會都解釋清楚啦?你除了真的變成烏龜以外什麼也做不了!不對,你就是烏龜,就是王八,一個頭就是頂個身高用不長一點腦子!我看,要不是三師姐在路上遇到了你,你這輩子都不會來找我們了!這輩子都不會解決問題了!”
方濯自知理虧,一句話也不說,由着她訓。如此在觀微門倒還真是個奇觀。祝鳴妤抱着肩膀靠在窗邊,若不是她,的确方濯可能一直到問題解決都不會去尋求師弟師妹的幫助。而過程也很蹊跷奇異,是從一次偶遇開始的。
自打雲婳婉下山歸來,祝鳴妤便很忙碌。她原本時時刻刻跟在師尊身邊,這下也不得不抽身到魏涯山那邊去幫忙。具體幫的是什麼,方濯也不太清楚,唯有每日清晨在練武場能看到她的身影,其餘時刻隻能懇求在飯堂相見。這回柳輕绮呼風喚雨找人過來看他的角和鱗片,她自是也沒有趕上,可是卻從聰明喇叭好師尊雲婳婉那兒聽說了此事,竟然尋了個機會,攔在方濯回觀微門的必經之路上,主動要求,開門見山:
“我想看看你的角。”
“……啊,”方濯吓了一跳,但由于還蔫着,被吓的這一回也是雨水打濕的麥芽版本,跳不起來,“師姐啊。我師尊,呃,我師尊說不要随便把角給别人看。要不算了。”
他低着腦袋,肉眼可見的興緻不高,行了個禮,便打算繞過祝鳴妤直接溜号。祝鳴妤卻抱起肩膀,做了個與現在同樣的動作,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一錘定音。
“吵架了。”
方濯輕咳一聲:“沒有。”
祝鳴妤道:“你情況不對。”
方濯還想負隅頑抗:“沒……”
祝鳴妤直截了當地說:“昨天守月和嘯歌師弟在飯堂互相喂飯,你分明看到了,卻沒有任何反應。你情況不對。”
“……”
祝鳴妤問:“為什麼吵架?”
方濯不說(不知道怎麼說),祝鳴妤也自有辦法。她連拖帶拽地把方濯弄回觀微門,召集大家開會,方有了上述一幕。
要麼說急病亂投醫,方濯明明比她君守月還大了三四歲,她自己的感情狀況也是剛從一團亂麻凄風苦雨之中解救出來沒多久,實在能稱得上是一句“半斤八兩”。但奈何她的暗戀舉世皆知、曠日持久,身邊還有廖岑寒這個不中用的每天瞎轉悠,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步,理論知識強悍得很。
于是上來先給方濯一頓訓,為他痛失良機而捶胸頓足,說當晚他就應該死皮賴臉地鑽到柳輕绮房裡去,沉痛地跟他道歉發誓,這事兒也就這麼過了。可他倒好,非但沒抓住道歉的最佳時機,反倒還拖了三日。如此一來,柳輕绮看到他豈能不如被火上澆油,頭頂上都能燒三菜一湯。
為此方濯也是委屈:“我倒是想,可他不理我,我也不敢靠近
君守月氣得哇哇叫:“你臉皮就那麼薄呀?我怎麼不信呢!”她一伸手,氣沖雲天:“你再給他讀一遍!”
唐雲意欣然道:“好!”當即便舉起書本亂翻兩頁,抑揚頓挫,大聲念道:“有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話說此前糾纏師尊不得,那方濯便換了路子,想着以情制勝。可不想觀微門主多年常修無情道,此心已如嚴霜般,冰冰涼再進不入一人。方濯無法,日夜肖想,苦于相思,竟就此病下,一月方好。病中痛思,隻覺半生思念皆付流水,想來愈加傷懷。醒後見振鹭早春,念及病中憔悴,師尊竟不曾多問一句,遑論親自照料?一時心下大痛,面如死灰,絕望下咬破手指,成血書一封,隻想與觀微門主就此恩斷義絕,了卻訣别自身……”
“好了好了,好師弟,停停停,算師兄求你了,”方濯按着腦袋歎氣不止,形容枯槁,神思崩潰至極,“這他媽誰寫的東西,能給他抓出來嗎?師尊修無情道?他就算是要編話本能不能也尊重一下實際情況啊?”
“而且,還有,”他加重了語氣,“我和師尊的事情天知地知,呃,你們知我知。誰傳到外門的?”
君守月嗤之以鼻:“這還用得着人傳?你和師尊整日形影不離,後來你又幫師尊去代課,得罪了一幫人,外門那些人精早拿你倆做足了談資。你現在聽的,不過堪堪一頁、冰山一角。瞧瞧,”她從唐雲意手中将書抽出來,丢到方濯面前,“有膽子大的,還敢編排你是師尊的私生弟弟,師尊因一時無法忍受才和你決裂。至于因何無法忍受嘛,那自然是——”
廖岑寒見話題好似要疾馳去了什麼奇怪的方向,連忙一扯缰繩,打了圓場:“什麼地方也好說這話。隔牆有耳,小心被師尊聽去了,回來罰你。”
君守月想想也是。現在當務之急是給方濯解決問題,而不是聚衆看他那些不知道出于什麼心思的“追随者們”給他瞎編的小黃文。明确了主要矛盾後,君守月立即打起精神,快準狠地給方濯制定了道歉計劃,力圖要讓他在一日之内解決這曆史遺留問題,大家既不用忍受他那蔫了吧唧的樣子,也不用每天小心翼翼地躲藏柳輕绮那沉悶臉色,再度恢複混日子的其樂融融美好生活,何樂而不為?
“首先,第一步——”
君守月居高臨下,雙手叉腰,嘿嘿一笑。
“先迷死他!”
方濯:“?什麼?”
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便一下被君守月拉了手腕,猛地拽出了門。而君守月也十分有團結精神,秉持着一榮獨吞一損俱損的原則,在把方濯拉出去後還轉頭邀約:
“你們幾個來不來啊?”
“來。”祝鳴妤說。
“來!”唐雲意蠢蠢欲動。
唯有廖岑寒擺擺手:“不來了。”他一臉遺憾:“朋友們,老祖宗有句話真的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掌門師叔給他安排了一份文書,他自己不想寫,就推我身上了,雖然給了錢,但是寶貴的生命就這麼被他占用了。一寸光陰一寸金呐懂不懂。”
“所以大師兄你真的快點跟他和好,他就是因為不去找你才來折騰我,有的師兄隻有你一個人做,真的,我恕難從命。”
言外之意就是痛苦地婉拒了。君守月看他眼睛立即耷拉了下去,面容也略帶沮喪,明顯一副被無良地主搶了耙子的苦大仇深模樣,摸了摸下巴。随即道:
“可是我終日在山上,總不了解民間風尚……本來還打算讓瑾兒幫忙參謀參謀的——”
話音未落,垂頭喪氣就要往屋裡走的廖岑寒猛地立正站好轉身,背挺得溜直,此前那一臉被欠錢似的頹然一掃而空,目光灼灼地盯着方濯:
“大師兄,我去,我當真去!也不是為了什麼,就是覺得保衛我觀微門下一方和平、人人有責……”
“呸!”君守月笑罵道,“你的文書怎麼辦?”
“自然有人幫我寫。”
廖岑寒盯着方濯不動。方濯蔫了幾日,腦子都不太靈光了,硬是與他含情脈脈相對半晌,方才如夢初醒,指了指自己:
“誰啊?……我嗎?”
“嘿嘿。”
廖岑寒說。他兩步走來,精神百倍地一把攬住方濯肩膀,笑嘻嘻地說:“三七分,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