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裴重魄,方濯隻是有所耳聞。他自然知曉此人在山北大關那些臭名昭著的“事迹”,也頗為自己身上這套魔息是經由了裴重魄之手才得以理順一事而感到無比膈應。但在他從昏迷中醒來之後,天山劍派就沒有再讓他進入過水牢。其實想也是有情可原的事,那畢竟是人家的地盤,提防着其他人總是好的,但方濯也因此從沒親眼見到過他,他現在連他女兒千枝娘子的容貌都忘了個幹淨,更别提那被他渾渾噩噩中殺死的裴千影,連個參照都沒有。
是以當他真的見到裴重魄後,自己也是略有些愣怔。裴重魄雖然上了年紀,魔息被壓榨得也無法再保持住自己的年輕容貌,但到底也曾是風流整個魔族的“花花公子”,亦曾隐姓埋名在中原留下過數段風流韻事,故而長得雖然不算太美,但也稱得上一聲“俊朗”。隻是這樣的“英俊”與修真界的大衆含義尚有些差池,且比起大多數修真界公認的帥氣俠士來說,面龐處處都充斥着一股難以言喻的邪氣。隻是這特殊風韻在常年的牢獄生活中也即将消磨殆盡,唯有在擡眼的一瞬間、還沒有那麼戒備的時候方可窺得一二。
“裴重魄。”方濯想了想,還是直呼其名,“你可還能認得我是誰?”
裴重魄的心性已被磨損得不剩多少了,魔息被徹底榨幹,更是讓他幾乎沒有了任何銳氣,可盡管如此,這一眼還是叫他看清了方濯的面容,周身頹廢氣息一掃而空,他立即爬起身,貼在牆上,緊盯着方濯的雙眼已經開始發紅:
“你,你是……”
“能叫你認識了,真是我徒弟這一生最大的污點,”柳輕绮搖着扇子,慢吞吞地從方濯身後走出來,“不過少他一個不少,多我一個也不多。”他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說:“裴先生,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本來魏涯山不許柳輕绮和方濯一起到水牢裡面去提裴重魄,他怕裴重魄在極度的刺激下直接暈過去回不來了。隻不過柳輕绮倒頗有些“妖言惑衆”的本事,從十年前說到今日,從與魔族的恩怨又扯上跟柳澤槐的個人私交,嗚嗚泱泱,浩浩湯湯,好一番感天動地演講,說的自己都頭皮發麻,誰料最終竟真說通了魏涯山準許他二人一同去,隻不過這在極度流氓攻勢的無可奈何下做出的妥協依舊有一點鐵打的規定:
若裴重魄還有傷人之心,不必迂腐,當殺則殺。
柳輕绮身有魏涯山鐵券,肆無忌憚,來去自如。魏涯山隻允許三人同時去見裴重魄,自從聽說解淮和樓瀾一同去水牢取血一事後,他就總提防着這人會不會有一日就被活活吓死。天山劍派雖然不怎麼用刑,但是對精神上的壓迫堪稱一流,自打上一回竟發現他還有部分東山再起之心時,立即加大防範。現在這膽子已經小得跟老鼠一樣,問什麼說什麼。由是一下看見兩個“故舊”站在面前,臉吓得煞白。手指抖啊抖地緊緊扣着牆壁,好半天才說:
“你是——那個姓柳的?”
他瞪大眼睛:“你怎麼還沒死?”
方濯在一旁不樂意了:“怎麼說話呢?我師尊活得好好的,要死也得是你。”
裴重魄道:“你是他徒弟?”
柳輕绮“嗯”了一聲就當回應。裴重魄見鬼似的望着他:“你們修真界向來最注重那狗屁血緣,怎麼就準許你收個異族徒弟?”他的手指緊緊扣在身後牆壁上,肌肉略鼓,極為用力,簡直能自己生生挖出一指尖的血來,“我早就說過你肯定不是修真界的人,不然教主為何不殺你,甚至還要留你一命……”
方濯一聽這話,當即就翻了臉,那僅剩的一點猶豫的平和也消失殆盡,喝道:“你什麼意思?怎麼就說我師尊是魔族?說瞎話也得拿出證據,現在你是在我振鹭山的地盤上,說話做事都得好好掂量掂量。”
“我早就說過——”
“你早就說過什麼?”
“是他不認!”裴重魄突然大叫一聲,猛地一指柳輕绮,眉頭擰成一根麻花,說得咬牙切齒,“我早就說過你不是善茬,我早就說過留你一命必出大事!無知妄子非但不聽我言反倒一意孤行,這就是下場!”
方濯一聽這個,便也一愣,轉頭去看柳輕绮:“他還幹過這事兒?”
“嗯,”柳輕绮說道,“拜他燕應歎所賜,十年前參戰的魔族基本上沒有不認識我的。他就是其中一個。燕應歎那時候還不太想殺我,但當時不少人都不建議以我為誘餌去引誘我師尊赴約,主張直接叫我一死了之。他就是其中一個。隻不過還沒等百寶巷事發,他便已經逃到山北之外。不久後就被天山劍派抓了。”
這麼一說,方濯自然也不可能再跟他客氣,剛要以靈力擰開鎖,裴重魄的肩膀便一聳,明顯處于極度的緊張與慌亂中。他慌不擇言道:
“你們修真界說是光明磊落,實際上不也幹着窩藏異族的行徑?尤其是振鹭山,多年前說的多好聽,必然會以正義為劍保一方平安,可現在呢?一個‘魔族豎子’便在面前,竟然還能成為你的徒弟,柳、柳、姓柳的!你受修真界恩惠這麼多年,卻便這樣報答他們,難道就不覺得問心有愧嗎?”
“裴先生情種滿天下,從蠻荒之地一路禍害到民間,又向來不把情當情、不把命當命,午夜夢回之際,若見到那些冤魂在那燎原大火之中伸手向你索命,你是否覺得覺得問心有愧?若你并不覺得,又何必來問我?”
柳輕绮一擡手,擰開了靈力鎖,啪地一收扇子,冷笑一聲:“再者,記不住我的名字沒關系,你隻需要知道我是觀微門主就行了。你們當年都忌憚我師尊忌憚成那個樣子,如今我也是那觀微門主,會不會也叫你裴先生大半夜的醒來還要打顫個不停?”
“我怕什麼?我問心無愧!倒是他柳凜殺妻害子,當有愧之!我不重情重義,你那師尊就清白了?若當真如此,他為何又要殺了燕夢緣?”
柳輕绮一頓。
“你說什麼?”
裴重魄隻當他是惱羞成怒,也明白自己沒有逃脫的機會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你師父當年幹的那些缺德事,我就不信你一件也不知道!我早便說過你一定不是燕家的血脈,可是他燕應歎偏偏不信!我說什麼來着,這就是下場!”
“師尊,等一等……”
方濯一愣,便大知不好,趕緊過去拉他,卻被柳輕绮一下甩開手,幾步邁入牢中,一把拽起裴重魄的領口,沉聲道:“你說什麼?什麼叫‘燕家的血脈’,什麼叫‘殺妻害子’?”
兩人湊得很近,紛紛能看到對方眼中滾動不歇的渾濁洪流。裴重魄隻覺一股威壓驟然墜下,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熟悉的感覺讓他臉色青紫,嘴唇發白,可到這份上他也漸漸回籠了理智,稍稍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了,以手掰着柳輕绮的手腕讓他不能再用力,咬着牙說:
“你、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什麼?我應該知道什麼?”柳輕绮拽着他衣領的手指都泛起青白,“你就告訴我,那個燕夢緣是誰?他是我師尊的妻子嗎?是我師尊殺了她嗎?”
裴重魄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奇怪。他從上到下打量了柳輕绮一遍,随即眉宇間那總是消之不去的戒備消失了。他甚至老神在在地往後一躺,任由柳輕绮還拽着他,人卻一灘爛泥似的糊在牆上,笑容頗有挑釁意,從容地望着他。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說了。隻不過觀微門主最好聽裴某一言: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而有些命就是你的命,你逃不掉的。”
“此事對于教主來說諱莫如深,隻是不巧我知道。”裴重魄輕蔑一笑,眼睛包含一種毒蛇似的光輝,緊緊盯着他,“但他不願說,不愛說,這也沒辦法,是不是?可巧我知道。但是我也知道從此沒了自由身,我裴重魄在這世上也是無親無故、無兒無女,說了又能有什麼好處?不過便宜了你自己!”
柳輕绮的手開始發抖。像一枚被扣在罩子裡的瑪瑙,他的嘴唇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光澤,肩膀緊繃,即使站在他的身後,方濯也仿佛能看到他那慘白至毫無血色的臉。他趕緊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以圖将他拽離開,低聲道:“好了,師尊,為這麼個人生什麼氣?這人胡言亂語的,本就信不得。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這兒就交給我,保管叫他什麼都交代了,怎麼樣?”
裴重魄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師尊都辦不到的事情,你小子還想逞英雄?想的倒是挺美,可也得看看自己本事!”
方濯道:“當日在天山劍派水牢中,閣下險些被我徹底吸幹、差點就此丢了命去,竟還要質疑我的‘本事’?”
裴重魄一時啞口無言。可這話雖然震懾了裴重魄,卻沒能勸動這個本最該聽勸的人。柳輕绮輕輕推開他,隻安撫似的輕輕拍拍他的手臂,可眼神都沒送予一個,依舊落在裴重魄身上,突然間回到了最初時的平靜。
“裴重魄,若你當真敢如此,那我也有别的手段。”
他松開了裴重魄的衣領,隻是手指微緊,暴露了他此刻心境絕無表面上那般平和。
“你不是好奇我為什麼沒死嗎?好,如果你覺得奇怪,我會告訴你,我還會讓你的兒女一起告訴你。”
他抿唇一笑:“這天下死而複生的法術,你倒當真不知曉?”
方濯眉頭倏地一緊。而同時,裴重魄也猛地起身,那股吊兒郎當的氣度順勢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