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柳輕绮緊緊盯着他:“我說,你的兒子和女兒都死了,你在這世上孑然一身,自然沒有顧慮。但如果我能将他們全都複活呢?”
“你在瞎說什麼?”裴重魄瞪大眼睛,不知為何,嘴唇開始發抖,“那逆天改命的邪術……”
“是,那燕應歎一直在尋找的逆天改命的邪術。他找對人了,”柳輕绮道,“我會,我能。我是觀微門下唯一的一條血脈,若這世界上當真有死而複生長生之法,就是在我身上。沒人能殺的了我,隻要有觀微在,我便死不了。”
他說着話,又逼近一步,放低了聲音:“其實複生之術并不難,隻消得死者的軀幹與頭顱,再加一滴我自己的血,便可自己生出血肉。天底下唯我一家,其餘所謂複生之法皆是在坑蒙拐騙。如此交易,不知裴先生……覺得可行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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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荒之地内邪氣恒竄、寸草不生,就算是魔族已經熟悉了這裡的生活環境,但難免還會有些抱怨與不甘。放在很久之前,燕應歎也許也是其中一員,他厭惡這枯萎的、灰白色的山脈,像是石灰混在泥土裡,将眼前的一切都一點點擦黑。
也因為這毫無生氣的“家”,許多魔族才會毅然離開此處,混入民間之中。隻有那唯獨全靠天地靈氣而生存的單純地界才能毫無芥蒂地接受他們的存在,那裡山清水秀、人傑地靈,似乎也隻有這兒才能承載“鄉愁”,曾去過一次民間的魔族,回到蠻荒之地後,又有誰曾不滿口贊歎?
不過那已經是很早的事了。事實證明,任何一處潔白無瑕的湖水,若吸引了太多的目光,終究都會變成一片渾濁。鮮豔被賦予“貪婪”的标簽,純淨也成為了被妒忌的緣由。細密織成的針腳化作沉沉黑雲,美麗成了罪過。這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的總是在夢中貪妄着,單純的向往最終也變成了奪取的欲望。不少魔族内心蠢蠢欲動,希望可以将民間劃為自己的領土。這種沖動在天碎瓊下令不再允許魔族與凡人、修真者通婚後更甚,雖然後來樂念又放寬了标準,但火苗一旦點起,就很難再熄滅。
這是燕應歎在一日裡聽到的第三個提議。前兩個一個是關于民間的,一個是關于修真界的。隻不過不巧的是,兩者正好相反。一個希望他可以借此機會利用雲城城主、趁機吞并民間,另一個則建議他隻助雲城城主一力便可,其餘的就不要再管,隻坐山觀虎鬥,更不要牽扯修真界進來,否則又将起大事端。
第二個提議者是個式夷教内資曆已經相當老的老人,如今教内幾乎所有的領導者都曾經接受過他的教導,因而說的話有着十足的分量,就算是教主也得多加思量。他生得久了,自然也看透些世事,早些年間那些熱血與沖動也消失殆盡,留下的便隻有一種獨屬于老人的看破紅塵般的清淡感。他向來不支持式夷教往外擴張,就連十年前燕應歎一意孤行要進攻白華門時,他也多加阻攔。
他向來認為修真界也不是好捏的柿子,若要再越界也許不會占到什麼便宜,隻是很可惜,在他引經據典、苦口婆心地勸誡半個時辰後,一直沒怎麼動彈的燕應歎的确給了他一個回應,隻不過卻是輕飄飄的一個揮手,連帶着一聲滿含着笑意的輕松語氣:
“長老下去吧,讓我再想想。”
“教主……”
“不過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考慮。”燕應歎打斷他。雖然這麼說,他的表情裡卻完全沒有想要“好好考慮”的意思:“隻不過下次這種話還是别提了。”
“教主大人,”長老有點急了,“開疆拓土本不是當年邰教主的本意,還請教主大人不要一意孤行——”
“哦,我沒有為了式夷教啊。”燕應歎直起身來,“我一直是在為我自己,不是嗎?”
半送半趕走長老後,殿内又陷入了一片寂靜。燕應歎高坐于殿上,盯着門外看了許久,一聲不響。在極為漫長的沉默後,他才長出一口氣,手指輕輕摩挲着扶手,隻輕輕一點,便從指尖長出一朵桃花,随着手指輕撥而小幅度晃動,花蕊輕啟,似要言語。
“阿緣,”他突然輕聲說,“你願意我這麼做嗎?”
“你那個殺千刀的丈夫,那個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你血脈的兒子,阿緣……”
他輕輕笑了一下。
“他們都讓我放下,那是因為被殺的不是他們的姐妹,”燕應歎唇邊勾起一抹微笑,可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我确實是殺了不少人,無論是民間還是修真界都有人恨我恨到骨子裡,恨得巴不得把我從墳墓裡刨出來剝皮挫骨。所以他們是怎麼想的,我就是怎麼想的。我沒親眼看見柳凜死,我能安心去死嗎?阿緣,我沒看到柳凜死……”
他喃喃着說道:“你說,我能安心去死嗎?”
窗外倏地一聲悶雷響起,大雨傾盆而落。這突兀響聲驟然吵醒了坐在殿内的人。燕應歎撐着頭,猛地驚醒,才突然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已在座上睡着了。殿内殿外空無一人,這隐隐悶雷襯得門外愈像一池被傾灑開的墨水,浸透了山河。燕應歎揉揉眉心,不知在這兒到底睡了多久,可看門外暴雨加之昏黑天色,竟也無從辨别此時是否已經到了晚上。但這樣的大雨讓他突然在一瞬間感到有些恍惚。桃花依舊停留在掌心,濕漉漉的,被這無形的風雨吹透花蕊,瑟瑟縮縮,格外可憐。
就在那昏黑殿門外,一片風雨間,有一道身影立于暗處,無聲無息。燕應歎自認自己的功力天下難敵,卻還是沒能發現殿外站着的究竟是誰。他一擡手,風雨劍便出現在掌中,尚未出鞘,可卻仍能感受到其間所蘊含着的凜然劍意。
“誰在外面?”
那人不言語,隻靜靜地往裡走了一步,站定片刻,突然跑了起來。燕應歎直起身,手指輕推劍鞘,現出劍鋒兩寸,登時殿内溫度驟降,門外凄風苦雨停頓了一瞬,緊接着狂風大作。
“你……”
他怔怔地盯着門外那人看了一陣,突然一下子回神,倏地起身。
“阿緣?”
他立即上前兩步,劍被丢到一邊,雙臂張開,下意識就要去接。也在此刻,那一片混沌的身影才終于清晰,正是一個女子,身着黃裙,披頭散發,渾身濕透。她踩着一路的黑影,腳下滴滴答答一片濕漉漉的,伴随着滿室風雨一頭撞進來,那明麗而張揚的臉上滿是驚惶,慌亂腳步伴随着滿眼的淚水登時充斥了整個大殿,一聲聲沉沉砸在燕應歎身上:
“哥,救我,救我!”
“阿緣!”
燕應歎兩步上去,一把接住她。阿緣抖抖索索,渾身上下顫個不停,近了才發覺那一身黃色衣衫上還有着别的顔色,隻不過已被雨水沖刷幹淨。入了這明朗大殿,入了哥哥眼前,她才雙腿一軟,心口湧出一股子紅通通的東西,像秋日的楓葉,又像是被碾碎的朱砂,從她的胸口汩汩而出,也随之淌下她的唇角。
“哥,我不該不聽你的話,我不該非要嫁給他,哥……”阿緣哭得凄慘,眼淚和雨水混雜在一起,還有那無法忽略的滿眼驚慌,像一根刺,伴着她的手指狠狠刺入燕應歎的血肉中,“哥,我錯了,我知道,我不該嫁給他,我知道了哥,我知道……但你不該不救我,你不該不救我,哥你為什麼不救我,我好冷,我日日等着你把我帶走,你為什麼不救我……”
“阿緣,你别說話,你先别說話,哥哥救你,哥哥怎麼不救你……但是你别說話,好好調息,我馬上叫大夫,阿緣……”
燕應歎捧着她的臉,平素總是運籌帷幄的人卻在此時展現出一種幾乎從未出現在他身上過般的惶恐,手指也跟着一起顫抖,去抹她嘴角的血,落在指尖卻燙如火焰,讓他渾身上下都處于一種被灼燒般的空洞之中。他分外痛苦,這痛苦襲擊了他的五髒,催着心口往外挖出一口又一口的血,可吐出來的血也仿佛含着火。這深入肺腑的痛苦令他擡起頭來,感覺到胸口都好似被掏空,一隻手伸入胸腔捏緊他的心髒,噴出來的盡是着着火的沸騰的血液。
阿緣的手摸在他的臉上,顫顫巍巍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分明殿内一派清朗,卻在此刻也仿佛處于大雨之中,他能聽到殿外雷鳴不歇,但卻有一瞬他分不清那是大雨的聲音還是自己的心跳。燕應歎抓緊她的手腕,卻不能制止她向下滑落的趨勢,阿緣傷可入骨,從大雨中一路跑來,血已将流盡了。
燕應歎撈着她,與她一同摔倒在地上,隻感覺掌中有如重千鈞。他的五髒六腑都仿佛被掏空,阿緣的手指緊緊攥着他的肩膀,血與雨混雜在一起成了一塊瓷片,将他的骨頭都仿佛捅穿。那眼睛裡有哀傷、有憤恨,還有着那滿眼的近乎怨毒的絕望,好似令他被一柄短劍刺中,肩膀一聳,哇的吐出一口血來,腦中唯有兩個字在這滿腔的痛楚之中尖銳跳出:
柳凜!
風雨劍落入手中之際,一股強大的魔息驟然席卷了全身,令他額頭劇痛不止,雙眼一睜,猛地醒了過來。面前依舊是熟悉的大殿,深夜的魔教總壇沉睡在寂靜之中,沒有半分聲響。沒有大雨,沒有阿緣,自然也沒有人死。他在一場夢中回到了另一場夢裡,命運不曾給過些許垂憐,讓他再看一看已經故去的人。
燕應歎慢慢起身的時候感覺到胸口悶漲、頭痛欲裂,這時才終于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場夢魇,或者說是,功力反噬。他以“造夢”而為此生之最得意,而今日終被反噬。在一陣如鑽心般的疼痛中,他摸摸眼角下,果不其然摸到一手的溫熱黏膩,卻順手往旁邊一揮,不多看一眼,隻擡手輕輕扶住腰間,在一塊木牌上輕輕摩挲。
擡眼望門外,黑雲似墨,影不透光,天地沉在一片黑暗之中。這無情的夜晚與夢境像一隻手扼住了他的咽喉,牽引着他的視線望向那遙不可及的遠方。在天際盡頭看不見任何人影,卻依舊讓他在這一片混沌中仿佛看到了過往舊事,但心頭卻沉悶而鈍鈍,除卻久坐而産生的輕微窒息感,沒有其他的什麼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