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雲意便有點急了:“都這麼深了,怎麼可能不疼?”
柳輕绮虛弱地笑了一下:“真不疼。沒事的。”
那隻手就又落到他腦袋上摸了一下。唐雲意紅了一下臉,沒說話,柳輕绮輕聲但溫柔地說道:
“方濯呢?”
廖岑寒低聲說:“大師兄讓掌門師叔叫去了,畢竟現在山下亂成一片,還有白華門的暫留在山上。”他悄悄瞥一眼柳輕绮,“師尊你别生氣,我聽掌門師叔說了,他們也是沒處去。沈掌門遣散了白華門諸人,因為他知道燕應歎再來,白華門不可能抵擋得住。他是為了不讓當年被屠血案再發生才這麼做的。”
唐雲意歎口氣道:“這的确也是沒辦法裡的辦法。那些初入門的弟子本不當離開宗門,但在宗門内卻更有可能死在魔族的刀下。聽聞有部分被他送往了天山劍派,也不知道那邊接不接,有沒有這個膽子。”
“但反正咱們振鹭山有膽子,掌門師叔說,就算是燕應歎前來攻山他也不怕,”廖岑寒安撫了他一句,“天下英雄皆雲集于此,又有什麼可怕的?”
但盡管這麼說,他自己心裡也惴惴,不敢安心。唐雲意和君守月年齡相仿,平常在門派裡也不管事,臉色早就變得不太好看了。柳輕绮勉強爬起來,在廖岑寒的幫助下坐起,摸摸這個又呼噜呼噜那個,勾起嘴唇笑了笑,說道:
“是。岑寒說的沒錯。今日雖不同往昔,可我振鹭山也今非昔比。既然掌門師兄敢讓他們進來,就說明情況還沒有那麼嚴重。不要擔心。”
唐雲意還想問什麼,看他嘴唇蒼白,張張嘴,還是沒說出來,隻說:“那好吧師尊,我去叫大師兄,他說了等你一醒來就要告訴他來着,等等我。”
說着就要往門外走。柳輕绮卻喊住了他。
“别去了。”
唐雲意一愣。柳輕绮說:“讓他不用急着回來見我。忙完後先睡一覺。不要着急,我一直在這兒等着他。”
“那東山師叔呢?”
“他也别來,”柳輕绮頓了一下,說,“讓他們兩個好好休息吧,休息好了再來。我想自己靜靜。”
他雖然醒了,但腰間纏了一圈又一圈,臉色也蒼白,不像是好樣子。這話與請人基本上無異,好在大家也都知道他現在心情絕對好不到哪裡去,雖然不太情願,但還是吞口唾沫,紛紛點頭離去。走之前廖岑寒順手抓起床頭的藥碗要帶走,這個動作卻讓柳輕绮想起來什麼:
“等一等,杳杳呢?”
廖岑寒連忙道:“哦,杳杳、杳杳,杳杳大師兄帶着呢。”
他以前不知道杳杳是什麼,難免提起來有點磕絆。柳輕绮眉眼安靜,沉默地聽他磕絆完,點點頭。
“好,”他笑了一下,“那你們回去休息吧,不用擔心我。”
“師尊,”君守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要不,我們還是留下來陪你吧。大師兄走之前特意叮囑過我們不能把你一個人放在屋裡,我怕他……”
“對,是我說的。”
正躊躇之際,一個聲音自身後響起。這一下才像是終于見了天光,幾個人的眼神都亮了,立即回頭望去。但見方濯背光而立,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門口,手裡提一把長劍,劍柄處拴一紅穗,已随着時光消磨而褪了色,但留流蘇斑駁。
“辛苦。”他沖師弟師妹們點點頭。唐雲意一騎當先:“大師兄,你可算回來了,師尊剛才還問你!”
“是麼?”
方濯笑了笑,眉宇柔和,隻是不知為何,看起來并不輕松。這樣的沉重像一面屏風,遮開幾人之間的距離,廖岑寒立即意識到不對,同他簡單說了兩句,便一手一個把人拎走了,不出幾時屋内便隻剩下了兩人,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相隔數十步距離,眼神卻引至一處,久久而不能分開。
在漫長的沉默後,方濯率先舉步,走入屋中。他關上門,将劍放在床頭,一掀衣服坐了下來。柳輕绮望着他,蒼白面容下沉靜如水,好似從來沒有為昨夜的事有過半分波動。
半天後,他才說:“你回來了。議事如何?”
“師尊,”方濯說,“首先,我想跟你道歉。我應當提前問你想不想要杳杳、需不需要杳杳。我這麼想過,但我又怕你告訴我你真的不要了。隻用觀微劍自然不是長久之計,而這世間,除了你原來的佩劍,我想不到還有哪把劍配得上你。”
“但我沒想到會這樣,師尊,”他那漂亮平靜的眉眼突然向下一耷,整個人呈現出一股将哭未哭的無助神情,但手指稍稍一緊,便将這沖動給憋住了,“你為什麼又——”
“阿濯。”柳輕绮打斷他。他深吸一口氣:“我真沒想到你會這麼做。”
“師尊,對不起——”
“但你也不用跟我說對不起,我知道。”他低下眼睛,輕聲說,“有些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你再不想要見到它,它也發生了。如果這個責必須要我擔,這件事必須要我去做,那我逃也逃不掉,這輩子都逃不掉。”
他不痛不癢地笑了一下:“所以,好吧,我認了。我必須要去做的我會去做。同樣的,若世事必叫我死,我也會去死。”
方濯一把握住他的手:“不,我不要叫你去死——”
“現在你我的意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十年前我師尊這些罪過若是當真成真,究竟是要何人過來替他擔責,”柳輕绮擡頭望着他,神色平和,“所以知道嗎?十年前我想方設法自盡就是因為我害怕面對未來的一切。那時候地府沒有收我,沒有哪個地方願意收走我的魂魄。我僥幸活了下來,而現在就是這因緣終于返還的時候。”
“從此後,燕應歎會看着我,沈長夢會看着我,這過往舊事一旦公布于衆,全修真界的人都會關注我的蹤影、等待着我到底如何裁決。以前的好日子不會再有,而你師尊我從來不是能夠兼顧的人,我幫得了這個就救不了那個,我能護得住自己就保不住他人,你早知道。”
他摩挲着方濯的指節,擡起眼,深深地望進去,聲音像一片尾羽似的輕,卻沉沉地于方濯心上駐足:
“所以阿濯,謝謝你把杳杳給我帶回來。”
“但是都這樣了,你還要在我身邊嗎?”
他提出來一個問題,任由聲音落在地上,像陽光跌入湖中。而方濯盯着他看,給了他一個無聲的回答——他從懷中摸出來一樣東西,塞到柳輕绮手裡。那是一枚鮮紅色的嶄新劍穗,通體被洗濯幹淨,躺在掌心像是一枚紅豔豔的星子。滾在掌紋間,又像是鮮血的凝聚,手指相交纏間,便好似交接了某種血肉般的諾言。
“我看你那穗子已經有些舊了,買了個新的,”他說,“試試看?”
柳輕绮盯着那穗子看了半晌,長出一口氣,終于笑了。
他故作輕松地說:“已經十幾年了,能不舊嗎。”
“要不我幫你系?”
“不用,我自己來。”
他的手慢吞吞地移到床頭,将杳杳劍握在了手中。解開那劍柄上纏繞着的敝舊的紅劍穗,像解開一寸又一寸舊時光。他俯身在床頭,正細細地解着的時候,肩膀突然一緊,整個人被擁入一個懷抱中。
這懷抱不似想象中那樣溫暖,帶着些來時的寒意,直偎着他的面龐,卻在滲入肌膚的一瞬化作繞指春風。方濯緊緊摟着他,抱得兩人的骨頭都有點發疼,但是一聲不吭。柳輕绮放下劍,抓着劍穗,也收緊了手臂,緊緊回抱住他。兩人無聲無息地擁抱,可這過度的力量箍着他的身軀,卻好像将那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血和淚都一齊擠得湧了出來。他眼前登時一片模糊,咬緊牙。在這緊密得幾乎有些顫抖的懷抱中,他聽到方濯在自己耳邊說:
“對不起,但我不後悔。”
柳輕绮咬緊牙關:“我也不後悔。”
“我這輩子都不後悔。咱們倆一直在一起,誰也不會不要誰,誰也不會嫌棄誰,這輩子就這麼過,你死了我也不活着,你要葬在墓園裡,我也不讓你孤苦伶仃的。”
方濯緊緊抱着他,頭埋在他的肩膀上,聲音沉悶而冷靜地傳來:“你别忘了,你答應過我,這輩子都會對我好。”
“得先有一輩子才會有機會實現這個諾言。師尊,你不能忘,我也不忘。我永永遠遠愛你。”
柳輕绮眼前氤氲一片。他緊緊咬着牙,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卻又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而哭泣。那隻被方濯買回來的嶄新的劍穗握在手中,很快被他的汗水浸濕。一片恍惚中,他回想起那個夜晚,他昏昏沉沉在街上走着,尋不得方向也好像看不到任何人,在這半夢半醒的惶惑不安中,他看到他的小徒弟拐過街角,宛如從天而降,就這樣就着月色走到他面前。
他惶恐不安,心跳如鼓,但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沖動。那仿佛從最初時就已經刻在生命中的原始的恐懼沖擊着他的心髒,讓他從那似是而非的幻境中不斷躊躇,但卻在吻上去的那一刹那腦中有如煙花綻放,徹底頭暈眼花,幾近昏迷。
不管是真是幻,是存在還是将消亡的,隻要此刻他在這裡就好,哪怕隻是一個幻覺——在希望徹底消亡的幾年以後,他就來到此地,竟然如此簡單。時光惺忪平靜,世界從不在乎他,在這昏沉夜中行走,卻突然一擡頭就看到了太陽。
這陽光太耀眼,刺得他眼睛疼,疼得忍不住就流出了淚水,滴滴答答全打在這人肩膀上。
“老婆,”他嘟嘟囔囔地說,“我心裡好難受。”
方濯摟着他的手一僵。柳輕绮牢牢地抱上去:“今晚陪我睡覺吧老婆。”
他的手緊緊箍着方濯不肯松手,勒得人家脖子一陣陣的疼。方濯想悄悄地換個坐姿,奈何手像鐵環一樣緊緊鎖着他,無處可去,隻得保持着這個姿勢無奈笑笑,歎了口氣。
“好,相公,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