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這一聲出來,就連沈長夢都看出來了,他的氣質真的突然變得很奇怪。且不論這一聲裡是否有歎息,就說看向他的眼神,沒了以往的戒備與謹慎,反而格外平靜,但卻也絕不會讓人感到他的放松。流淌在肩頭的就像是一盆洗淨的血水,雖已看不到殘煙碎石,但依稀能聞見血腥氣。他敏銳地從伐檀劍上感知到某些不同的氣息,而這種感覺他并不陌生。
方濯道:“沈掌門有什麼話,還請盡快講。晚輩過一陣子還要去回風門看師尊。”
沈長夢沒來得及說話,魏涯山就在一旁道:“不是他要說話,而是即将有事務将牽扯到你。阿濯,你來跟沈掌門說一下,幾日前你們離山時,出現的那個柳一枕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濯瞥了他一眼,神色如常,簡單地描述了一遍。雖不能稱是事無巨細,但也算面面俱到,從頭到尾頗為完整,像是不曾有任何隐瞞。
隻是沈長夢的臉色随着話語波動而愈加變得有些難看。他盯着方濯,眼神也越來越奇異,最後在聽聞他受了柳一枕一劍卻不曾殒命的一刻達到了頂峰。
方濯接着道:“……我當時入幻時,曾有一個黃衣女子救我于水火之中,後來我與她交談,她告訴我她是柳凜的妻子,并且姓燕。由于不知真假,此事我除了對師尊和諸位師叔,不曾與外界傳過半分。掌門若信,便是信了。若是不信,權且當個笑話。”
沈長夢道:“此女我在大哥的日志之中亦有察覺,隻是衆說紛纭,不知她是否已死、又或者因何而死。若方少俠說的的确真實,那麼她倒是真有可能已不在人間。”
“的确如此。幾年前我和師尊一同下山,便曾在多處都見過這個‘阿緣’。當時我以為她是魂、亦或是鬼,後來到了雲城圍獵場才知道也許是花葉塑身。她沒有自己的神智,像是全憑他人操控,不能确定這個人是不是隻有燕應歎。隻有在幻境之中,她才能和我說上兩句話,并且……”
他深吸一口氣:“她也有個孩子。”
“說到這裡,我且打斷一句,”魏涯山說道,“沈掌門不要着急。阿绮絕對不會是他們的孩子,這點可以保證。他從還是襁褓時便長在山上,若當真有魔族血統,早便看出來了。這孩子自始至終血脈清白。這個所謂阿緣所說的那個孩子,怕是另有緣由。況且這一次他設局進入蠻荒之地,曾有魔族為他傳輸魔息而試探,這氣息與他并不能相容。”
他解釋一句,沈長夢越變越難看的臉色才終于緩和些,說道:“隻是若那所謂阿緣說的的确是真的,她又為何要出手相救?柳凜是她的丈夫,突然遇到一個陌生人出來搶他的弟子,她怎麼看都該是幫着丈夫才對。”
“對。所以結合沈掌門交付我的那本日志來看,此事大抵尚還有隐情。”魏涯山轉過身,看着他。
“若當年那個散修當真就是柳凜,令兄記錄也許有誤。柳凜與這個魔族女應當确然有一子,此事燕應歎也知道。不然他不會在十年前費盡心思既要保住觀微的命、又要試探他的身份,甚至在十年後又再次重複了十年前的行徑。他不能确認,唯一能給他回答的隻有柳凜,但他卻早已西去,故而他想盡辦法從阿绮身上得到那個答案。”
“所以,極有可能發生過的一個變故便是——此女在生前和柳凜有了什麼糾紛。按日志記錄來看,是散修走火入魔殺了妻子,此事倒也對得上。不然燕應歎不會費盡二十餘年,既要尋他柳一枕蹤影,又要阿绮父債子償。但他究竟因何而殺妻,卻是無所定論的。若是當年白花門長老當真什麼也沒做,燕應歎又為何會一經出山便劍指白華、而又為什麼會在靈力護障殘留中探查出觀微劍意的影子?”
沈長夢聽着前面還好,聽到後面,手便緊緊扣住了桌角,眉眼一沉,強忍着怒意道:“這話是什麼意思?魏掌門,當年被屠戮的是我白華門,那麼多弟子都無辜死于他二人恩怨中,因何這過錯還能落到我派頭上?”
“沈掌門稍安勿躁,”魏涯山道,“我沒有說此事當白華門擔責的意思。隻是想說當年令兄記載,許有錯判。若他二人當真有孩兒,那麼求靈草便也許确有其事。可令兄的日志中卻說并沒有這個孩子。或者說,是貴派長老歸來後,告訴他本身就沒有這個孩子。”
“故而問題也許就是出在這個孩子身上。他出了什麼事情,導緻貴派長老對此絕口不提,也讓柳一枕和燕應歎兩個原本水火不容的人不知為何一同對貴派出手。當然,我沒說責任就在你、或是長笠身上。我隻說當年既然都沒能親眼目睹,那麼其中轉述就有着太多地方可供懷疑。”
方濯略一點頭,說道:“沈掌門,此事自然也是我們猜測,但是已可知悉的一點是,這孩子一定存在過。否則燕應歎不會這麼做。況且我這次下山……”他瞥了魏涯山一眼,得到許可後才又轉過頭來,“這次下山後,曾與東山師叔一同遭遇魔族堵截,在躲藏時聽到他們提到了這件事。他們的目标便是沖我師尊而來,以為我下得山,我師尊就在附近。到我即将回山之際,依舊有魔族緊追其後。”
這樣一來,他為何這時候回來、又為何風塵仆仆,都已經有了答案。伐檀劍緊緊佩戴在身上,在沈長夢的目光觸及的時候,他擡起手,蓋住了劍柄,也蓋住了其上遺留的一點血色。
“但是此事,絕對和我師尊無關。柳凜與一魔族女育有子女,此子必然是靈魔混血。這便是那個孩子的來源,而後來的事掌門也知道,靈草并未被柳凜拿走。隻能說明,這孩子要麼是天賦異禀自己撐過此難,要麼便是已經殒命,不在這世上。”
“若是前者,他便隻能拔除此子身上所有魔息,這倒是可以保他一條命,但也會讓他此後修行之路盡毀。亦或是再尋一株靈草為他平衡,但血統卻無法根除,雖然不會表現出來,但依舊能不會排斥魔息。而這兩點,我師尊都不符合。他一定不是。”
方濯的聲音很低。說着說着,他已經漸漸平靜下來,眼眉輕輕低下,看上去不疾不徐。隻不過緊握住劍柄的力道暴露了這一切不過是假象,他的手指像攥着一片破舊瓷器一樣,任由那缺口刺入自己肌膚,血流如注。
半天之後,他終于又說道:“我要說的就這麼多,我能說的,也隻有這麼多。如果這裡不需要我了,請掌門師叔和沈掌門能放我離開骁瀾殿。我要去見我師尊。”
沈長夢道:“你師尊他應當無礙,反倒是我尚有問題要問你。”
“我不想回答了,”方濯打斷他,“我有很多話想要和我師尊講。我迫不及待要去見他。”
說着,他也不管魏涯山是否同意,直接便起身,沖二人行一禮,道:“請恕晚輩失禮。師尊既已受傷,我便沒有其餘的心思在此說更多的話。若是冒犯了掌門,晚輩在這裡向您賠罪,實在抱歉。但我真的坐不住了。”
兩人的目光一同投向魏涯山。魏涯山見他如此失禮,竟也沒有生氣,隻是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方濯如釋重負,緊抿着的唇角才終于有放松的痕迹,他幹脆利落地離席,不曾回頭,但在轉身的瞬間,沈長夢還是看到他的眉毛緊緊地擰了起來。
而剛一出門、走出兩人的視線,葉雲盞便從一邊竄了出來,兩步上前:“怎麼樣?”
方濯道:“我師尊怎麼樣?”
“放心吧,要真有什麼事我還敢過來找你?”葉雲盞說道,“沒什麼事。雖然給了自己一下,但沒傷着要害。天亮差不多就能醒了。”他頓了一頓,難得勸解一句,“你也别多想。時至今日,若無苦肉計,這群老古闆可不好打發。如此一來,便是他白華門來得尴尬。第二日就算不松口,也不會如今夜這般劍拔弩張了。”
方濯那副凝重面容終于崩裂。他晃了腦袋捏眉心,又用手狠狠搓臉,亂七八糟一陣亂收拾,依然沒能截去那眼眶将泛紅的趨勢。他一面往前走,一面用一隻手遮着眼睛,半天不說話。隻有胸口偶爾傳來幾點沉悶氣聲。葉雲盞平時也不怎麼冷靜,這回竟然得換了他來安慰他,手足無措半天,才知道說一句:
“好了。”
他拍拍方濯的後背:“大錯已經鑄下,又有什麼辦法?現在隻能盡力解釋這事兒與他沒有關系,命債也自然不必他來償還。不過他自己想不明白的,得你去跟他說。”
“對,就是我要去和他說,”方濯的聲音一磕一頓,“和白華門說清不是難事,可和他說清楚,我不知道怎麼開口。”
“好了,”葉雲盞幹巴巴地說,“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嘛。又有什麼辦法?你不說,他又要自己鑽牛角尖了,這你更不想看到吧。”
“我不想看到,對,”方濯擦了擦眼,聲音變得有些沉悶起來,“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命運為什麼會如此對待這樣一個人。”
“不止他,還有很多人,那樣一些,甚至也包括我在内……”
“為什麼這一輩子好像就隻能這樣過?”
“我看不到能改變的任何可能。好像永遠也改變不了一樣。”
“我去為他尋杳杳,想得很好。可我真害怕又好心辦壞事。”
他走着走着,突然蹲到了地上。發絲和衣袍都随着風振了一振,聲音也随之被卷向更遠的地方。葉雲盞不知道他哭了沒有,他沒敢靠近,但卻知曉為何他會說這些話。方濯說急着要去看他師尊,結果在骁瀾殿外找了個地方蹲了得有一刻鐘,葉雲盞就蹲在旁邊陪着他,昏沉夜色中,兩人的身影非常不雅。直至方濯勉強平息了心情、帶着那一臉擋也擋不住的疲憊回到觀微門時,他的心緒也久久無法止其激蕩。這會讓柳輕绮一睜眼就看到他紅通通的眼眶。而更尴尬的是,他自己都沒辦法解釋這樣的脆弱究竟因何而來。
方濯無聲無息地離去,又踏着月色與火光回來,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當師弟師妹的還沒來得及罵他,就先撲上來看他有沒有傷,卻察覺到師兄意外的沉默。他提着劍,一一道歉又道謝,然後把自己反鎖進了庭影居。這一路他被心裡的記挂折磨得痛不欲生,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講,隻想趕緊回山撲到這人懷中痛哭一場,卻又遭遇命運之大轉折,更是痛苦得面目全非。若是柳輕绮一睜眼,必然會看到一個憔悴的他。隻是長夜尚漫漫,還沒到他醒來的時候,自然,他也不會知道。
而在觀微門内尚面面相觑、苦苦等待時,葉雲盞已經又去見了魏涯山。沈長夢借口要休息,早就離席而去,隻不過背影看着格外恍惚,甚至帶些蕭瑟意味。兩人都知道他這一晚上必然是睡不着了,但卻也沒有立場勸解。待到其他人都已退去後,窗外已然再度卷起深夜寒風。月色打在窗棂,像一隻手緊緊将前路牢牢扣住。葉雲盞在沈長夢離去後才終于喝上一杯水。他大大咧咧地坐在掌門位上,拎着一直水壺往嘴裡水牛似的灌,末了一擦嘴:
“總算喝上水了。這小子來來往往都急得要命,完全不打算歇歇腳,頭一回叫我喝酒差點喝吐。”
魏涯山頭也不回:“要不要叫人給你打點醒酒湯?”
“算了吧,我還不需要這個,”葉雲盞從椅子上跳下來,“師兄,我還得回去争分奪秒睡一覺,長話短說。這伐檀劍到底什麼來頭?杳杳劍倒确實是在寶乾湖底,隻是若隻用這雙眼來看,完全看不到。可伐檀一經出鞘,那劍鋒就好像從地底鑽出來一樣,慢慢便浮現在泥沙中,你說這也真挺怪的啊,為啥我就不行呢?”
葉雲盞不知道這兩把劍的來曆,自然奇怪。魏涯山揉揉眉心,把柳輕绮之前交代的給他簡單講了,又收了葉雲盞一陣目瞪口呆。他一激動就容易上蹿下跳問這問那,可魏涯山也不是柳一枕肚子裡的蛔蟲,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把杳杳直接送到了柳輕绮手裡,一把伐檀卻在他死後兩年才被鑄造出來。他現在更關心一個問題:
“我覺得阿濯情況有點不對。他受什麼刺激了?”
這人來時順口說的一句話還真被他刻在了腦子裡。葉雲盞不叫了。他立在原地,表情也凝重兩分,沖魏涯山指了指自己心口。
“之前都說他定力不好,隻怕以後易失了心,現在倒是應驗了,”他說,“遇到個故人。”
魏涯山動作一頓,表面上倒是很平靜:“他從小長在山上,能認識的人咱們也都知道,是誰還能叫他就此失了道心?”
“别說,這個還真不認識,”葉雲盞幫他收拾着桌子,“當日在雲城,他和輕绮師兄救下來個小閨女,記得這個不?那閨女是花樓裡的姑娘,被他暫時帶客棧去了,還給人送了好一番把柄。後來叫他給送到了她情郎家,也算是從良了。”
魏涯山想了想,大抵是想起來确實有這麼個事。隻不過當時事發實在太多,方濯叫人随便嘴兩句已經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了,故而這記憶在他腦中十分模糊。葉雲盞接着道:
“這回回來,遇到的就是她。說是剛進人家家門不過一年,就被人污蔑紅杏出牆,打斷一條腿扔出家去了。而那家裡主母本就不待見她,眼看着失去了丈夫的寵愛,便偷偷找到她,把她一隻眼睛給毒瞎了。差點便死于街頭的時候被個僧人救了,這才帶回了廟裡面,撿回一條命。後來也就留在那廟裡潛心供佛。”
他說到這,頓了頓,又喝了口水。魏涯山啊了一聲,啞口無言。葉雲盞道:
“這不,正好就讓他要躲人的時候碰到了。不過他估計也是完全沒想到自己當時的善意竟然導緻了這麼一個結果,當時就崩潰了,一個勁兒地哭一個勁兒地道歉,怎麼勸也勸不住,把人姑娘都吓夠嗆。回來的路上也是一直魂不守舍的,說了些聽不明白的話,我也不知道怎麼勸,隻好想着趕緊帶他回來找師兄,結果……”
他歎了口氣。
“現在好了,誰也勸不了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