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摸索着身上穴位,一面喃喃自語道:“多少年毫無對策,不曾想竟于此一朝攻破,果真,解鈴還須系鈴人……”
她是個沉默性子,清高自傲,平素不愛與人交流,但卻是個無可懷疑的醫癡。一時神色怅惘,喃喃自語,旁邊人也不敢湊近。祁新雪在他臉上摸來摸去,從面頰上淌下來的血浸透了手掌也不覺,手指四處摩挲,在觸到一處時,渾身驟然一抖,啪地一下起身:
“去水牢中提出虞淩!”
解淮正在一旁待命,聞言等也不等,起身便出。柳澤槐随之道:“回風門主,那裴重魄還有用嗎?”
祁新雪似乎才發現他站在那邊,聽到這個名字愣了一下,随即道:“他們兩個誰都行。但需要他二人其中一個逼出些許魔息,混入血中,接上一碗,為師弟灌下。”
柳澤槐微微皺眉:“喝魔族的血?那不愈加攝入魔息,隻怕要走火入魔。”
祁新雪看在他是客人的份上,還保留着幾分耐心:“不知小青侯是否聽說過‘陰陽兩面,禍福相倚’?此物能殺他,可卻也能救他,隻是魔息充足者少接些,魔息枯竭者多接些,隻要有所控制,便不會傷及性命。”
柳澤槐眼眉稍稍動了動,似乎被說通了。樓瀾此時在一旁适時拉了他一下,說由他去提裴重魄,柳澤槐便點點頭,眼神卻一直盯着榻上的柳輕绮,若有所思。
解淮和樓瀾的動作很快,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不多時便回來。去了兩人,卻拿回來一碗血,問時才知最後還是取了裴重魄的,而他在折騰許久後早便失了銳氣,體内魔息稀薄,正好用來取血。人還順勢分裂了一個,魏涯山也跟來了,一見掌門親自到來,所有坐着的自然要起身,魏涯山便擺擺手示意不必,疾步走到祁新雪身邊,問道:
“怎麼樣了?”
祁新雪接過解淮手中的碗,簡單同他講了一下。說話的過程中便嘗試着給他往下喂。柳輕绮雖然燒得糊塗,但聞到這味道未免難受,皺着眉毛不願喝。魏涯山一步上去,一把掐住他遍布血污的下巴,手指順勢往外一掰,他的嘴唇便被迫張開,祁新雪看準機會,一下将碗沿抵住他的下唇,一碗血就這樣硬生生地灌了下去。
這玩意兒到底難聞難喝,何況這般濃度,喝是喝下去了,可剛進肚就開始幹嘔。魔息入體都沒這麼痛苦,此刻他卻蜷縮起身體,下意識找着床沿要往下吐,葉雲盞趕緊一把抱住他,聽從祁新雪的指揮,雙掌略一用功接着拍上他的後背,柳輕绮後背一聳,一瞬痙攣,吐出來的卻不是污穢物,而是濁血。
他的身體輕輕顫抖着,血從嘴唇外一個勁兒地亂淌,看着痛苦萬分,祁新雪卻松了口氣。她把着脈又聽了一會兒,轉頭道:“當年為了保住輕绮師弟一條命,諸位都曾以靈息護住他的心脈,其中以雲盞師弟最為霸道。如今他的身體已經漸漸恢複,那些原本護住他心脈的靈息便就成了體内之淤毒,多少年不曾逼出。如今他身中魔族之毒,若是放任不管,體内靈息很快就會被魔息吞噬幹淨,随後爆體而亡。但紊亂氣息卻不可有他人靈息進入調節,更容易催動魔息占據心脈,故而大部分人隻要中毒便往往束手無策,除非找魔族再度将體内多餘魔息吸出,這便是此毒原理。”
“但輕绮師弟卻不同。他體内本便有餘息未清,始終攀附着他的心脈,久而久之必然會對他的功力産生極大傷害,但魔息一旦侵入便不同了,它第一時間會撕扯最臨近心脈的那處靈息,使其成為淤血擁堵在體内……而在外對之運功,正巧可以催動魔息撕開那些靈息,令其從七竅中流出,從而達到清理靈息的效果。”
說到這兒,祁新雪竟然笑了一下,她很少笑,人向來如山巅冰雪般清冷,這一笑卻好似一朵雪蓮于萬丈高空下緩緩綻放,使得那張向來嚴霜覆蓋的美麗面龐上展現出春風般的溫柔:
“而魔族,我們自家不就有一個麼。”
柳澤槐隻聽了一半,便一下聽明白了,凝重眉間也終于釋放霜雪,微微笑道:“聽回風門主這麼說,此解毒之法原來與當日方少俠解困時有異曲同工之妙。若在下不曾猜錯的話,等方少俠來了此處,便是要助他師尊逼出魔息,回風門主再以銀針輔助,于是體内便就此清明了。”
“正是。”
柳澤槐點點頭:“回風門主年紀輕輕,醫術竟然已與我天山劍派靳長老不相上下,在下佩服。”
“師尊教得好罷了,與我無甚關系。”祁新雪回他這麼一句,便轉了頭不再理會,吩咐他們快些将方濯叫來。結果方濯來時衣服還沒換下來,招得祁新雪好一陣嫌棄。他扯扯嘴角,笑都笑不出來,幾雙眼睛共同盯視他,他也全然不管,就着這髒兮兮的衣服便往榻邊一坐,随着祁新雪的指點,毫不猶豫便将手掌貼了上去。
柳輕绮這也算因禍得福,誰知那此前一連串的變故忽的到今日就成了救他一命的靈光一閃,得到了意外之中的命運特殊關照。但在一切結束、衆人都松了口氣後,他還是昏昏沉沉燒了兩日。祁新雪說這是正常現象,方濯那雙眼皮才終于可以合一合。柳輕绮那身衣服髒得了不得,他和葉雲盞攜手一同幫着換了,又用熱水泡了布子給他仔仔細細擦臉,折騰一番後,看他幹幹淨淨縮在被子裡,心裡一塊大石才終于算是落了地。
祁新雪看病的時候不願太多人在旁,後來是實在被煩得受不了了,才允許君守月一個小姑娘在旁等待着。誰料君守月一時激動,誤解了她的意思,趕緊讓人把廖岑寒和唐雲意也叫來,說來“看看師尊”。結果語焉不詳,搞得廖岑寒以為是來見師尊“最後一面”,連滾帶爬趕來,看到榻上慘狀,更是吓得差點暈過去。
此刻三個人蹲在窗前,扒着窗戶偷偷往庭影居裡看,順着那影影綽綽的帷帳看到裡面兩個人,各自心情複雜。君守月趴在窗戶邊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往裡瞧,神色怔忪,卻又頗有些怅然樣子。兩個當師兄的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不敢吭聲。好半天後,才聽到她的聲音,一輪将沉月亮似的,讓人的心事也随着山巅影子一寸寸下沉:
“是不是真的要出大事了?”
唐雲意心裡又是一個激靈,不敢接話。他下意識便低頭去看自己的右胳膊,眼神剛落下去便猛地想起現在不是在自己屋子裡,擡頭一看另外兩個人都還在看屋内,松了口氣。廖岑寒年紀比他二人都大些,勉強笑笑,拍拍她的後背,說:
“就算要出大事,也有振鹭山罩着咱們呢。”
君守月喃喃着說:“我知道,但我總覺得……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大師兄已經很厲害了,可為什麼師尊還要這樣以身犯險?振鹭山教他的功法足以讓他在同門中成為翹楚,又為何還要铤而走險去求那枚魔石?”
“就為了這麼一塊石頭,把自己搞成了這樣子……”
她說着說着一鼓臉,咽了口唾沫,将那一點酸楚吞下去。她感性,這是一種絕妙之品德,但慢慢地她也有點讨厭這副做派,甯可自己心硬一些。廖岑寒歎口氣,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安慰,兩人低聲商讨着什麼時候去幫方濯換班,唐雲意趁他倆不注意,才慢吞吞地扒上來,瞧着屋内方濯的背影,白日裡初見時的師尊容貌始終在腦中徘徊不去。
他的手指扣緊了窗台,後背僵硬,手臂卻沒什麼感覺。他愣愣地望着,似乎忘記了思考,可就在當夜,他便做了一個夢,夢見戰場風聲凜冽,黃沙莽莽,遠方山峰隐藏在滾滾煙塵之中,已然看不真切。他在那無邊無盡的荒野中走着,身邊似乎有人,又似乎沒人。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蟬輕輕敲着夏日的陰影,灑下一串滾燙陽光,可落到手中卻成了一把劍。身側刀劍嗡鳴聲驟起,緊接着叮叮當當像是誰在交手,他回身一看,卻正巧就瞧見一道白影摔在自己身側,心口赫然捅着一把長劍。
他吓呆了,蹲下身将那人翻過來,卻在上面看到柳輕绮一張臉。他蒼白着面色,咬着牙,一把将劍拔了出來,瞬間血流如注。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柳輕绮按着他的肩膀一把把他壓下,長刀就此劈開了他的後背,血濺了他一身。
唐雲意目眦欲裂,感到臉上一陣熱,不知道是血還是淚。他張開嘴,想尖叫,可分明感到喉嚨已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吓得仿佛馬上就要暈過去,一把掀過柳輕绮想試探他的鼻息,可眼前卻驟然晃過一張遍滿血污的緊閉着雙眼的臉,這一下讓他猛地回想起什麼回憶,心髒倏地一墜。
面前場景大變,換成了一間破舊的燃着燈光的小屋,他那正值青蔥年少的當年,他順着昏暗月光,掀開那紙糊的窗戶,向裡小心翼翼窺視一眼,那披頭散發渾身是傷的人出現在眼前,猝然占據了他的全部視線。唐雲意後退兩步,卻踩到一根枯枝,摔倒在地。他瞪大眼睛,一陣從未有過的極度的絕望和恐慌湧上心頭,幾乎将他完全淹沒,再至這無情神思之中溺斃。那種格外的悲傷猛地将他擊中,像被一枚釘子狠狠釘在地上,他突然捂着臉大哭起來。他不知道是在哭誰,哭自己哭他或是哭月亮,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所思所想,可這種恐懼隻有眼淚才能得以消解一二。擡眼看空無一物,朦胧眼前唯有月色滾滾流淌,一株巨大的桃花樹若隐若現,可那顔色分明并非是桃紅,而是鮮血染就,淅淅瀝瀝如燈一般,噗啦一聲墜落。
他哭着哭着,突然就有人把他推醒了。這股強烈的失重感讓他從榻上一躍而起,卻忽覺鼻間堵塞,面頰黏膩濕潤。旁邊蹲着方濯,也被他這突然的反應吓了一跳,連忙說是他路過要回屋取東西,聽到他這屋有動靜,進來看看。結果一進來就看到他在哭。唐雲意愣愣地望着他,淚流滿面,他現在不比方濯要更明白這是因為什麼,但他爬起來,問方濯是否要替班。
“不用,”方濯說,“我看着他就行。我隻是、隻是路過,聽到你屋有奇怪的聲音,害怕出事。”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一番:“你哭什麼?沒事吧?”
“沒事,”唐雲意跳下榻,“你去睡會兒吧,我去、我去守着師尊。你放心就是。”
“不……”
方濯想攔他,唐雲意邁出去的一步卻突然崴了一下,一時重心不穩摔倒在榻邊。方濯吓了一跳,趕緊來扶他,唐雲意坐在地上,掌心被磨破,卻透過窗戶看到窗外一片雪白,原來是又下了大雪。大雪,大雪,永無止境的一片曠野,仿佛便如此蔓延至天涯,不知為何,他突然淚如泉湧。
大雪壓塌了觀微門前一束梅枝,也将遙遠山河外庭院中一把鋤頭沉沉地陷于泥土之中,發出一段被捂在罩子裡的風鈴似的沉悶響聲。風雪拍打着窗棂,在這無聲的夜色中宛如萬戶搗衣,月色滲過飛雪覆蓋檐瓦,枝頭随風輕抖,便落了滿頭的細雪。
洛笙因大雪壓境的聲響醒來,身旁立着一隻熊熊燃燒的火爐。她揉着眼睛,就着這光線看清半面被雪隐藏的窗外夜幕,輕輕摘開身邊人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蹑手蹑腳地下榻,點了一盞燈火,輕輕推門往外看,但見天際星鬥倒挂,月光點點似明媚風煙,正是三更天。唇邊白霧飄散上屋檐,擡眼望,夜色澄明有如翻洗了蒼天,在那頭睜開了一雙水淋淋的眼睛,溫柔而和善地包攏大地,也居高臨下,注視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