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方濯昏迷到逃出蠻荒之地這将近三日之内,柳輕绮到底經曆了什麼,是在他醒來之後才慢吞吞和他人說的。他莫名其妙發了高熱(解淮說是疲累過度所緻),方濯提心吊膽,從入山門到入回風門一直陪在身邊,路上竟然還遇到一個不速之客:尹鶴,拄着拐,斜着眼睛,疑惑地看他。
方濯在來時路上早聽了解淮那幹巴巴的講解,自然對他沒什麼好臉色,可尹鶴一瞧見柳輕绮這樣,卻是臉色蒼白,猶豫片刻,還是抓了唐雲意來,問他說:
“觀微門主這是怎麼了?”
也許是同為魔教所脅迫過,唐雲意雖然也不怎麼喜歡他,但卻無法放任自己對他使臉色,是以搞着搞着,尹鶴若有什麼需求,竟然第一時間來找他。他歎口氣,說道:“那還不是你夥同魔教設的局?若你早便說了真話,我師尊他們必然有對策。好在現在隻是發熱,沒有生命危險,若真是步了你大師兄的後塵,你便等着瞧吧。”
尹鶴自知理虧,臉上青一塊白一塊,分外好看。他百口莫辯,眼看着唐雲意撒開他就要也跟着進去,趕緊又抓住他,說:“等一等,唐少俠,觀微門主的情況,也許我了解一些。”
唐雲意止了步子,轉頭看他,兩人之間陷入了一陣突然的沉默。尹鶴不知所以,隻覺唐雲意目光變得有些詭異的同情,半天後,他才說:
“尹少俠,現在你說什麼,我們都不會再相信了。”
“我知道,”尹鶴連忙道,“可我當時也是被迫無奈……但無論如何過錯也是我犯下的,你們怎麼看我我都認。但是觀微門主此行非同尋常,如今發了高熱,明顯是中毒之象,極有可能是體内魔息肆虐所緻……還請回風門主在為其診治時,萬萬不可對其運功,否則輕則七竅流血,重則爆體而亡!”
他說得斬釘截鐵,即使唐雲意下決心不再相信,但還是愣了愣。他既害怕這是假的,又害怕這是真的,真假難辨之下,他邁出了半步,卻又收回來,驚疑不定道:“你可别騙我!”
說完又一下子意識到這麼威脅根本沒用,連忙又道:“你要是敢騙我、叫我師尊出事,不用他們動手,我第一個先殺了你!”
尹鶴道:“我現在身家性命都在你們手中,騙你們做什麼?我隻是警醒一句,不過唐少俠我可以告訴你,此事絕非我之臆想。我明光派内部現在被魔族折騰的夠嗆,離山前,好幾位師兄弟便出現了和觀微門主一樣的症狀。掌門叫我們去萬獸谷取靈石,為的也是這件事。當時我們不知道,還以為隻是普通風寒、或是走火入魔,誰料試着運了功,便出了大事!”
唐雲意聞言手腳冰涼,一時怔怔。他盯了尹鶴一會兒,見他神情堅定、面色不變,便甩了他,要進回風門去。誰料剛走兩步,肩上便落了一隻手,一把把他拉住了。柳澤槐順勢将他往懷裡一摟,歪歪腦袋,笑得很是快意:
“喲,小唐,這是打算幹嘛去啊?”
柳澤槐這自來熟的風範也着實令人頭皮發麻。唐雲意跟他分明沒那麼熟,但硬生生被他拉成一派看着他長大的熟絡樣,但礙于尹鶴還在場,知道柳澤槐是刻意給他表演他與觀微門的關系,隻好縮在他的手臂下,梗着脖子又重複一遍。柳澤槐聽後卻哈哈大笑。
“沒想到這小子還真服氣了,”他含笑一瞥尹鶴,“他說得确實是對的,不過你倒是不用進去再提醒他們了。你那回風師叔可比你們所有人都聰明的多,人家打十年前戰場上下來的習慣,第一時間就會先去檢查病人是否中毒,比你們這些亂猜的要嚴謹多了。”
他這麼一說,唐雲意的心才堪堪放下來,撓撓頭:“那倒是,回風師叔向來是不需要别人擔心的。”隻不過出于好奇,他又多問一句:“所以你們從一開始就沒想着給他送入靈息?”
“噢,你說這個,”柳澤槐道,“現在正傳着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這下别說唐雲意了,就連尹鶴也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他。唐雲意一個激靈,跳起來就要往裡沖,半路卻又被人截胡,簾子往上一挑,方濯大步走了出來,正撞見他。
唐雲意被這視覺和嗅覺的雙重沖擊驚得後退一步,方濯身上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幾乎令人作嘔。方濯草草用手擦擦臉上的血,看向他時神色還平靜,往後一眼瞅到尹鶴,表情就奇怪起來。唐雲意趕緊拉住他:
“大師兄,師尊怎麼樣了?”
“你來得正好,”方濯道,“你在這看一會兒,我回去換個衣服。”
說着他就要走。唐雲意追上去還想問點什麼,不過又轉念一想,方濯都不急,這事兒肯定有譜。轉頭一看,便見柳澤槐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這才終于松一口氣,眼神複雜地看一眼尹鶴,轉身進了屋。
他已做好了能遇到的所有之可能的準備,但一踏進去,呼吸還是一窒,像被夾子一下夾住了面頰,連睜眼都變得有些困難。滿屋都是血腥味,這氣息仿佛化作實體的刀鋒,陣陣往臉上割去,宛如深夜裡最不近人情的寒風。屋裡人不多,不過大部分都聚集在一個地方,柳輕绮便被安排在那處榻上,身邊圍着一圈人,看不清情況。
唐雲意不好叫人給他讓開,隻能找機會看準空擋,艱難地往裡擠。所幸君守月看到了他,指揮喻嘯歌将他拉了來,她自己則捧着一碗藥,惴惴不安地立于一旁,幾次想要上前問話,可看看祁新雪的側臉,便又收眸垂頭,不敢說話了。
而這滿屋血腥無不出自面前之人——唐雲意做好一切預設,自認至少不會太過震驚,但親眼看到,還是嘴唇一白。他從沒見過柳輕绮這麼狼狽的樣子,臉上的血色全部都落到衣衫上,整個人蒼白得像是一張斑駁牆面。
他渾身都是血,簡直看不清另外的顔色,眼睛耳朵盡數向外淌着血,幾乎浸透了枕巾。這樣會讓他看起來宛如在哭泣,事實上卻分明是命在旦夕的表征。唐雲意吞了口唾沫,鼻頭輕輕酸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吓的,下意識就要往前去,喻嘯歌卻在旁邊一把拽住了他,低聲說:
“師叔沒事,别擔心。”
唐雲意愣愣地看向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祁新雪坐在榻邊,把着他的脈,神色凝重,一言不發。喻嘯歌用下巴指指她,唐雲意便點點頭,不再出聲。一片寂靜中,祁新雪擡掌,運動靈息,輕輕往柳輕绮手腕上拍了一下。那張單薄身軀便猛地于榻上一鼓,連聲悶哼都沒發出來,血從唇角溢出,血腥氣愈像天邊雲雨那般驟然降落。那血是紫黑色的,分外粘稠,随着他胸前不住的顫動發出咕叽咕叽的響聲。
見此狀,君守月終于忍不住了,怯怯地喊了一聲:“師尊……”
但就這麼點功夫,方濯便回來了,他很迅速地換了一身幹淨衣服,臉也草草洗了洗,隻是前後速度快的讓唐雲意以為他是禦劍來回。隻是衣服雖然換了,血氣卻并未洗淨,走來時一身氣息還是令人膽寒,他沉默地從自己身旁穿身而過,隻這麼一下,唐雲意突然覺得他似乎有點陌生,好像有哪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具體是什麼,他卻說不出來。
後來他和方濯聊天,說到這件事的時候,還有點不好意思地對他表述了自己的感觸,表示自己有點好奇。任何變化發生在本人身上大抵都不可能得到第一時間的證實,人總習慣于去關注他人的改變,而遺忘了自省。方濯從來沒有察覺,經他這麼一說,才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但有人提起,他便明白,當一個人終于走出那滿是迷霧與薄煙的藩籬、真正走到這冰冷而不近人情的世事中時,他曾經所堅持的一切可能都會被推翻,那些永遠也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将一直伴随着他,走到天的邊緣、乃至于是生命的盡頭。
他的劍不再隻劈砍練習用的木樁,也不再如文人墨客撫琴吟詩的風雅般同朋友對劍,當這道劍鋒真正發揮了它應有的用處、穿透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軀體的時候,他便知道這沾上劍刃的血将再也擦不淨,即使大路寬敞向前,也再也沒機會回頭。
這時他才知道柳輕绮、葉雲盞乃至于淩香綿曾經說過的都是對的。永遠隐藏在鮮花塔中永遠也看不見叢生雜草,在被衾中遙望的長路終究會通向洪水漫天。所曾為之痛苦的一切矛盾都抵不過土壤下殘存的年年白骨,所謂的情愛争鬥、惺忪小事也永遠無法與生死相抗衡,這本是應當在初出江湖時就明了的覺悟,卻在多年後才姗姗來遲攀上他的眉間。
一枚細雪落在肩頭,掀袍欲去時,再回頭一望,方知身後不過一片白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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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輕绮醒來已經是兩天後。兩天内他一會兒眼睛流血,一會兒耳朵流血,一會兒又抽搐着要吐血,幸而方濯不眠不休一直守在一邊。祁新雪剛看見他時面色凝重,但經過一番診斷,那嚴肅神色便略有緩解,做出了和尹鶴一樣的判斷,但給出的藥方卻是叫葉雲盞來給他傳功。
葉雲盞不懂藥理,也一點兒不會治病救人,祁新雪怎麼說,他就怎麼做。他小心翼翼控制着靈息的量,分次慢慢輸入柳輕绮體中,掌中靈光時隐時現,柳輕绮緊緊皺起眉毛,肩膀輕聳着抽搐兩下,突然身體往前一趴,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來。
隻那血粘稠不堪,期間甚至有詭谲光輝一閃而過。葉雲盞大驚失色,祁新雪卻一把鉗住他的手腕,那往日總是無甚表情的面龐上驟然掠過一道驚喜,擡頭沖着葉雲盞喝道:
“别停!”
“師姐,”葉雲盞瞪大眼睛,“他、他七竅都開始流血了……”
“接着傳,别停,”祁新雪迅速從一旁抓來一套銀針,啪地往腿上一排,熟練抽出一根來,對着柳輕绮身上穴位便紮下,口中道,“因禍為福,轉敗為功。這毒在魔教比較常見,不足為懼,不會瞬間要他的命,隻是不能往體内輸送靈息,輕則七竅流血,重則直接一命嗚呼,可卻也能因此催出他體内郁結多年的剩餘肆虐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