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他安靜得實在太反常,一來二去,竟然也給人生出一種“不好靠近”的錯覺。尹鶴小心翼翼,不敢主動招惹他,更不敢靠近旁邊那個“活閻王”,隻能悄悄和方濯嘀咕,且對他在這樣的高壓下還能從容生活的偉大毅力豎起大拇指,看其神色,當真是可以稱得上一句可歌可泣。
方濯無奈笑笑,也不知道怎麼給他解釋清楚,這倆人已經算是振鹭山七門之中脾氣第一第二好的兩位了。隻怕是說出來更加重尹鶴的錯誤印象,便隻好将錯就錯,任憑他就這樣想了去。
不過這種狀态下的柳輕绮倒是實現了某種他本人一直想要觸及但卻遲遲難行的境界——即看上去就非常神秘莫測,盡管内裡空空如也,也讓人忍不住後退兩步,描繪此景時,便會因此而回憶起當日風姿,深受感染,令人擲筆三歎也。尹鶴總覺得他極厲害、非常厲害,因為隻有超級牛人才更喜歡沉默不語裝神秘,話越少看着越有底氣——與十五六歲的方濯的思想竟然成功同軌,也實在是讓人哭笑不得。
尹鶴估計在明光派也很少有這種經曆,好奇得很,他既不認識柳輕绮,也不認識解淮,對這兩人都有着無窮的問題。方濯對他還有基本的警惕,多數敷衍過去,半真半假。尹鶴也察覺到他的距離,問幾句也就不問了,隻狀若無意似的摸摸鼻子,說了一句:
“不過之前在門派内的時候,掌門倒是經常提到前觀微門主。”
“我師祖?”方濯看他一眼,“沒聽說過我師祖和貴派掌門有什麼關系。為什麼會提到他?”
尹鶴道:“十年前大戰嘛,前觀微門主不是一直立于風口浪尖上,何掌門還在的時候也經常會提到,基本上都為門主感到可惜。說是他英年早逝,又為修真界而死,實在偉大。一般也沒什麼。”
方濯草草一應,心底裡卻不如尹鶴說的那樣。經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件,柳一枕在他的心裡早就不像最初時那樣了。誠然,他的形象本就模糊,如今倒是漸次立體起來——
不過這大抵不是什麼好事。誰願意在對過往真相抽絲剝繭的過程中驚覺自己心上人如父親一般的恩師竟然也許并不如他所留存于世的印象那樣偉岸光潔呢?是以尹鶴提起,方濯總覺得奇怪。似乎這個話題正是為他而生的,或者又将抽出枝芽,去探到另外某處不可及的地方,讓他忍不住懷疑起尹鶴的用心,但卻尋不到源頭。
不過他說這些話,柳輕绮倒是一點也不在乎。他連個頭也不回,倒是解淮轉頭往這邊看了好幾眼。方濯此前在諸多蛛絲馬迹中也大抵知道上一代門主之間感情微妙,特别是柳一枕的存在,更是讓彼此諱莫如深,看着解淮,總想多就着尹鶴這個話題問問,但礙着另外兩人,還是吞了聲。
尹鶴身上有傷,自然不可能讓他打頭陣。到了目的地後,方濯便将他護在身後,由他指認地點再做後續準備。不過到了地方才發現,事情也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尹鶴所指的地方是一片樹林。眼下正值孟冬,原先蒼郁景色早已不見,處處是斷壁殘垣,枯枝一道被割裂的宣紙似的在風中獵獵作響。這兒太過荒涼,連鳥也不見一隻,瞧着便像是一段天賜的埋骨地。若當真有人在此不幸殒命,也最終隻能得到一句:“必然如此!”
“……師兄便是在這兒突然走火入魔,那時候大家讓他倚靠在樹上,都在旁邊圍成一團,所以沒能第一時間躲開。”
尹鶴比劃的是一棵樹。這棵樹很高,葉子基本上掉光了,樹幹也幹癟如同老人的手指,摸上去一片褶皺。而與它緊鄰的另一棵卻已然被削去一半,光秃秃的截面像刀背一樣閃爍在陽光下,斷面平整而光滑,另半截則沉沉傾斜于一側,雖然此處已經沒有任何聲息,但卻依舊可以看得出正是刀鋒所緻。
方濯走上前去,摸了摸這棵樹,心裡明白,想必這便是姜玄陽在臨近癫狂之際亂砍亂劈所緻。他扶住那冰冷的樹幹,心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尹鶴卻已經從後面靠上來,主動為他解釋說:
“當時大師兄還有些神智,不願傷人。所以在這附近都留下了不少刀痕,幸而這裡無人居住,才沒有傷及更多無辜……”
“怪不得。”
突然,柳輕绮冷不丁說。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身上,他也不回頭,隻是立于樹幹一側,嘲諷似的勾了勾唇。
“此林四面環抱,卻偏偏露個缺口。地底有魔息留存,姜少俠出事那天想必天正陰。也怪不得他會在此走火入魔,這便是一個死局。”
尹鶴連忙點頭道:“的,的确。門主說得對,我們也懷疑,此事也有可能是魔教所為……”
正如尹鶴所言,放眼望去,這一小片樹林荒蕪萬分,亦是萬般繁雜。枯枝斷木到處都是,僅存的枯葉顫顫巍巍抖在枝頭,有的已經被削去大半,薄如蟬翼。數根枝幹亂七八糟地橫躺在一處,生生從這無人經過的林子中劈出一條路來,地面卻沙塵遍布,斑駁無數,活像是巨人的腳印曾在此經過,開出一條道路的同時,也使得此處萬般生靈盡數泯滅。
由于這裡幾乎沒有人能到達,所以這支小隊出事時的慘狀尚且留存在眼前。樹上、地上滿是蜿蜒分布着的棕褐色的痕迹,有的已經滲入泥土,在鞋底滾成一堆堆幹癟顆粒。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既萦繞在鼻尖,也見縫插針似的嘗試着往眼睛裡鑽,方濯閉了閉眼,将這血氣阻隔在外,也讓那即将落入腦中的下意識的想象于根上扼殺。
“師尊……”
“方濯。”
恰巧這時候解淮正喊他。方濯立即轉身,朝向他二人方向走去,還沒邁出兩步,耳邊便傳來一聲如雷鳴似的警醒,是解淮的傳音。
“将這個尹鶴引開,離得遠些,我給你師尊護法招魂。”
方濯擡起頭,正對上解淮一雙眼。隔着這樣的一段距離,方濯都幾乎能從中看到自己與尹鶴的身影。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分外幽深,即使不發号施令,也能夠将人牢牢地定在原地。
方濯看看他,再看看柳輕绮,走不動了。他原本要轉走的腳步驟然一停,生生又換了方向,轉過頭去,恰巧看見尹鶴睜着一雙眼睛,立于那棵被劈了一半的枯木旁,在他轉身的一瞬,突然便移向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