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香綿在振鹭山待了半個月左右。他愛跑、愛玩,幾乎沒個靜下來的時候。能待半個月已經是他的極限了,再留,就算是葉雲盞也留不住他。
雖然他回山的事并沒有多加張揚,内門甚至都有好幾個消息不靈通的人不知道,但在葉雲盞這個大喇叭這邊跑跑那邊吐吐的宣揚下,東山門終于門庭若市了一回。
人人都好奇“複道劍”,人人都恨不得能夠得到他的指點,淩香綿自然是樂呵呵得來者不拒,據他所說,手中劍出鞘時候甚至比三年加起來都要多,不過于他而言,這些也不過隻是逗小輩的玩笑,終于在某個夜色隐約之際他收拾包袱輕飄飄下了山,一點動靜也沒流出,等到次日葉雲盞醒來時,師尊已經又離開了東山門,無影無蹤。
“……真讨厭,每次回來要麼一聲不吭,要麼就隻留這麼一會兒。要我說,還不如不回來,他那麼喜歡外面,死外面得了。”
葉雲盞和方濯偷偷開小竈,烤鳥吃。鳥是他親手打的,沒用劍,用的彈弓。那彈弓也是他自己做的,蹲在樹上不留神能給方濯腦袋打出來一個包。他嘴上抱怨着,手上倒是翻得很快,打鳥扒毛處理都是他做的,方濯隻是捧着臉蹲在一邊,神色恍惚,一副少女懷春模樣,看得葉雲盞心裡直發毛。
“想什麼呢你,”葉雲盞看他,“這麼惡心的表情,在想你那素未謀面的道侶嗎?”
方濯笑一笑,回敬他一眼,目光非常若有所思。他晃晃腦袋說:“我在想,你師尊可真厲害。昨天你、我、岑寒雲意和守月五個人圍攻他,竟然也隻是讓他後退了一步。我本以為,你至少也得有你師尊三分之一的功力了。”
葉雲盞嗤笑一聲,漫不經心地翻了一下手裡的木棍,沉默半晌,才說:“我離他還差得遠。”
“喲,東山門主竟然這麼謙虛,”方濯笑了,“真是難得。”
話還沒說完,後腦便被葉雲盞拍了一下。方濯憤然暴起,要回擊,葉雲盞卻早就知道他打算幹嘛,連人帶鳥刷一下移開數尺,離着他遠遠地坐了,笑道:“可不是我謙虛,而是事實。方濯,論天資,咱們誰也不輸他。論勤奮程度,甚至你我還比他要更狠些,可就是比不上,這輩子可能都比不上,你知道為什麼嗎?”
方濯抱着手臂等他高談闊論。葉雲盞卻隻說:“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殺的人夠多。”
“……雖然我明白你是什麼意思,”方濯說,“但習慣使然,我還是要頂你一句。這算什麼理由?”
“這不算理由嗎?錯啦,這就是最正、最正的理由。”葉雲盞笑道,“方濯,雖然我知道你明白,但因為你頂我,所以習慣使然,我也要罵你一句,你這蠢貨。你修煉得再猛,練劍練得再瘋,可歸根結底也隻是被禁锢在振鹭山上。再多的高手和你對決,他們也不會往死裡打你,你也不會拼上這條命反抗。最好的劍客,都是在風裡雨裡一路拼殺出來的,可不是山裡嬌滴滴的小徒弟。要想活着,就必須殺了想殺你的人。想殺你的人多了,隻要能從他們手下活下來,自然,你也就成了絕世高手。”
方濯張張嘴,想說話,但沒說出來。他想起來柳輕绮也和他說過差不多的話,不過那時他想的是:“這不是不給我這個機會嗎?”可他卻不能這樣頂葉雲盞,因為一切都不一樣了,在白華門的時候,他的确沒有經曆過所謂又漫長又兇狠的生死追殺,但現在他有過了,盡管主角并不是他,但這一路若要讓他将其歸為不屬于自己的“機會”,方濯自身良心都過不去。
他摸摸鼻子,難得的沒吭聲。葉雲盞舉着鳥在那上蹿下跳呼來吹去,這麼一會兒便烤得兩面焦香滿嘴流油,橫手丢過來一隻,笑嘻嘻地說:“來,嘗嘗你哥的手藝,我烤鳥、烤雞是一絕,隻要是帶翅膀的,都沒法逃過老子的毒手,通通椒鹽伺候。”
“自己稱呼自己是毒手啊。”方濯笑着看他一眼,見那鳥肉已經被處理得相當好,一層油光亮亮地覆在表皮,看上去非常誘人,試探性地聞了聞,覺得味道還不錯,便一口咬上——
“呸!柴死了,你這弄的是什麼地方的鳥?”
葉雲盞道:“呸,是你不懂享受。哪裡柴啦?這是筋道!給你好好品味的。”
“那你猜猜牛肉為什麼要叫牛肉而不叫牛筋啊?”
“你就說你吃不吃吧!”
方濯捧着鳥,抓着酒囊,吃一口,喝一口。這回打得是山下的米酒,喝幾杯都不醉人,廖岑寒拍着胸脯和他保證,方濯便放了心。葉雲盞自然不和他喝同樣的,他照死了的那種狀态往自己嘴裡灌酒,簡直好像是要把鳥肉再用酒腌一遍。
饒是方濯與他認識了多年,但耐不住還是好奇,如今見了葉雲盞的師尊也是能如此喝,便更覺得奇特,不由道:
“你這酒量,難不成還真是跟師公練出來的?”
葉雲盞正往口中倒酒,聞言卻是一愣。但他反應也足夠快,咽下這口酒去,那點恍惚便被吞了下去,随口道:“跟他什麼關系,我小的時候他就喝不過我,長大了也是。”
方濯一縮肩膀:“還真是天賦?”
葉雲盞哈哈笑道:“好啊!你說我在這方面有天賦,比說我練劍有天賦要好多了。”他捏着酒壺,坐了一會兒,卻又有些怅然。半天後,他才又說:
“那老家夥臨走前和你說什麼了?”
方濯道:“哦,也沒什麼。不過不是他來找的我,而是我去請教他。師公不過是分享了些你和我師尊年少時的練劍技法,其他的也沒什麼。我沒多問,他也沒多說。”
“……”葉雲盞歎口氣,竟然意外笑得有些文靜,“其實你沒必要這麼做的。我真懷疑,你是不是被實力蒙了雙眼。你很好的,你不需要再去做什麼,你現在已經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特别是我師兄的。你已經很好了,這又是何必。”
方濯沒吭聲。葉雲盞說話不打幌子,不喜歡拐彎抹角,直截了當,有時候難免會得罪人,但更多時候也會避免一些因内心誤會而産生的不必要的麻煩。他這樣直接,方濯知道他沒必要騙自己,可想說什麼,卻也隻是笑笑,堵在喉嚨口,連張了三次口,他才說:
“咱們是不一樣的。你誰都能保護,你有這個實力,可我還不行。我還需要讓我想保護的人站在我前面為我流血受傷,我知道可能還會有很多次,但我希望這樣的次數可以減少一些。”
“你已經可以保護别人了,在振鹭山上,你的劍法已經趨于精進,再怎樣練也不會産生如何明了的變化。就算是再花費大功夫練,也不過隻是徒增煩惱。”
“可我沒别的辦法。”
“你不需要有什麼辦法,已經很好了,你隻是缺少一個機會。”
方濯沉默下來。随後,他微微笑一笑,搖搖頭。
他說:“我師尊讓你來勸我。”
雖然話是陳述句,但明顯是在詢問他。葉雲盞看着也不像被戳穿的尴尬,隻是多多少少有些窘迫:“那當然。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老子能讓你嘗這天上人間獨一份的絕味?”
方濯故意說:“‘絕味’就是把鳥肉做的跟鳥骨頭一樣?”
葉雲盞擡手就要揍他。這回換方濯提前預知,幾下躲過了他惱羞成怒的攻擊,哈哈笑道:“好,我就知道肯定是他。你們幾個也真是夠奇怪的,他什麼都不告訴你們,你們倒是緊趕慢趕着要讓他全都搞清楚。我本以為你師尊不會是這樣的,結果也不能免俗。”
“得了吧,說的跟你有多特殊似的,”葉雲盞冷嘲熱諷,“你以為他願意告訴你?”
方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隻有他自己清楚得很,現在的他今非昔比,可不是區區一個葉雲盞能碰瓷的。他自己心裡美滋滋地樂,不過不讓葉雲盞知道,聽他罵自己“變态”也樂在其中。
其實平心而論,葉雲盞烤鳥的技術真不錯,如果不好吃,的确是鳥本身不好吃,比鞋底還難吃,方濯頂他是習慣使然,是骨子裡的倔強非得叫他跟葉雲盞對着幹,但人卻很誠實,說着嫌棄,還是一口一口認真吃完了。
哥倆也很有默契,開完小竈,把東西一撂,就開始想。此處少有人來,偷偷做什麼事,這裡是整個振鹭山最隐蔽的,葉雲盞一般懶得下山時,就拖着人到這兒來幹壞事,兩個人一邊收拾殘局不讓人發現,一面就之前的事聊天,聊聊淩香綿,聊聊那把“複道劍”,話題便不由滑到他離開之前的發生的一切,便對視一眼。
葉雲盞抿抿嘴唇,笑了笑,難得有點不好意思。他撓撓鼻尖:“你真要像他說的那樣幹?”
方濯有些狐疑:“你們都那樣做了,我怎麼不行?”
“沒人說你不行,我隻是說……”葉雲盞輕咳一聲,“我隻是說,要是你真瘋了,我不好跟師兄交代。他護你跟母雞護崽兒似的,你要是真練瘋了,我可不敢想他能幹出什麼事兒來。”
“我真讨厭你的形容,”方濯笑個不停,“怎麼就瘋了?放心吧,你們那時候年歲比我還小,不照樣沒瘋。前兩天那麼危急的時刻我都撐下來了,放心我的意志力吧。瘋不了。”
葉雲盞草草拾掇着木柴的手便一頓,若有所思地擡頭看他。方濯抱起胳膊,一歪頭,頗帶有些挑釁地看他。葉雲盞撇撇嘴,白他一眼,揮揮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