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輕绮在淩香綿面前許下了諾言,但對于方濯來說基本上跟沒許一樣。
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發的誓多了去了,但是否要應誓一切随他,也真不怕雷劈。
但無論如何,淩香綿是前輩,而且是他的大前輩,僅這個實力和他的“金口玉言”程度,終于叫柳輕绮放了心。他緊繃着肩膀,在夜色深重的時候才走出東山門,身後還傳來葉雲盞師徒倆吱哇亂叫的哈哈笑聲,而方濯已經趴在他的肩膀上,頭頂着他的脖頸,被他一步一步拖到大道上。
方濯垂着頭,軟着身,人隻靠柳輕绮來扛。他半個身子都沉沉地壓在人家身上,臉隐藏在夜色中,胸口平靜,看起來睡得很熟。
柳輕绮左手拎着一壺酒,右手拖着他,走了兩步,就不走了。
他轉過頭去,拍拍方濯的臉,無奈地說:“行了,别裝了,起來,真讓我把你扛回去?也不嫌害臊。”
肩上的人不說話,反倒睡意深沉似的哼了兩聲,又把頭往他脖頸裡鑽。柳輕绮被他的頭發刺得脖子癢癢,按着腦門一個勁兒地把他往外推,奈何單手難敵一心要壓死他的人,柳輕绮實在掙脫不開,索性一巴掌拍上他的額頭,笑道:
“真當我沒看見?那小動作是隐蔽,可巧不巧正好叫我抓個正着。喝一半潑一半,光明磊落方少俠竟然也學上這種小計謀了。”
“什麼啊,說什麼呢,”方濯這才終于開口,哼哼唧唧的,“沒聽明白。”
柳輕绮啧了一聲:“滾。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
方濯又不說話了,當啞巴。雙臂一張開,啪地把人往懷裡一攬,抱着他晃來晃去,隻仗着四下清淨無人。
但這兒到底是振鹭山,突如其來的一下,把柳輕绮給吓了一跳。若不是方濯突然腦袋一熱去找魏涯山坦白了他們兩個之間的事,估計他能藏到天荒地老,瞞到不能再瞞的時候才會讓魏涯山知道,而且隻能讓他知道。
他對世事總有一種由衷的恐懼,特别是在感情方面。甚至可能并不是指魏涯山不同意或是兩人雙雙受罰之類,他擔心的隻是去“說”這件事,結果如何,甚至都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内。
柳輕绮很想推開他。但手都擡起來了,馬上就能拎着他的後領讓兩人分開,可落上去,卻又不由松了力氣。
方濯身上多少帶點酒氣,不多,但畢竟和他們胡喝一通,也是染了幾分醉意。跟一個半醉的醉鬼又有什麼可說的呢?别像之前那樣喝得連山路都走不了就行,他現在的期待已經降得很低很低:不要求别的,能自己走路就行。
柳輕绮歎口氣。他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日方濯和祝鳴妤下了趟山就喝得爛醉,不過這屬實也算是成了他的心理陰影。方濯酒品不錯,不耍酒瘋,也不怎麼吐,但就是睡,一睡不醒。他撐着頭,坐在旁邊等半夜,等不着人醒,倒是等來好幾句糊裡糊塗的:
“不能喝了?我還要喝。”
柳輕绮覺多,但那夜他一點覺也睡不着。當即看着他的臉就有點生氣,跟現在似的往額頭上一拍:“你喝個屁。”
“師尊,我師尊呢?”方濯一點痛也感受不到,自然,也沒什麼自己已經醉到要死說的話全不算數的自覺,“我要找我師尊……”
“死了。”
柳輕绮說。
但他卻将手伸過去,握住方濯軟綿綿的到處亂晃的手,被他一把抓在掌心裡,倏地心裡一軟。醉的不是他,人事不省的也不是他,但摸到他的手,反倒是他終于安心。
他有點後悔放了方濯下山去,卻又有點慶幸現在他什麼也不知道,不然他一坐就是半夜,還出神地盯着人家那麼久,叫方濯知道了,保管得開染坊。
自此後,方濯便痛定思痛,決心再也不喝那麼多了。他不發瘋,但耐不住宿醉後頭疼,還麻煩人,身體與心理雙重難受,早沖淡了暴飲時的喜悅。這回淩香綿拉着他非要喝,他可不敢接招,葉雲盞那酒量是有目共睹的,三個方濯也喝不過他,淩香綿既然敢這麼說,就說明他的酒量也不錯,方濯很有自知之明,不敢觸這個黴頭。
但又不好說“不喝”。淩香綿太熱情,葉雲盞又在旁邊拱火,柳輕绮在淩香綿面前又沒什麼話語權,攔是攔不下,就隻能用點手段,他心思敏銳,手上頗有些才能,這會兒前襟加袖口都濕了個透,不過好歹隻被灌了個半醉。好在東山師徒倆幾年沒見,比着發瘋,雖然留了方濯和柳輕绮“一聚”,但不多久就徹底演化成了兩人之間的互捧互灌。
葉雲盞這種人,和誰都能沒大沒小地吵兩句嘴,自然也沒什麼傳統的“尊師重道”的認知。他向來對此嗤之以鼻,秉持着“能喝就喝不能喝就廢物”的狂妄準則,幾乎沒有一刻停止給淩香綿灌酒,甚至連方濯都忘了,推杯換盞間,師徒倆誇贊加着互損,一杯一杯噼裡啪啦往下灌,兩人被晾在一旁,對視一眼,皆是一陣無奈。
最後也沒什麼懸念,喝酒這塊,如切磋,葉雲盞從沒敗過。他喝了一個時辰,全然沒有半分醉意,反倒愈加清醒,更坐實了“千杯不倒”的名号。方濯都看得有點傻,他和葉雲盞認識這麼多年,倒還從沒見過他這樣喝過。
此前隻是聽說他千杯不醉,卻沒想到竟然是真的“千杯”也不醉,方濯連喝帶潑,到最後走路都有點踉跄,葉雲盞卻依舊腳步穩健,隻是最瘋狂的時候舉杯高唱明月歌的淩香綿已然爛醉如泥,趴倒在桌子上,連徒弟一個零頭都沒有比過。
看他已經醉睡得無聲無息,方濯反而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他們兩個連酒量都是師徒傳承。”
柳輕绮正坐他旁邊。他也就喝了兩三口,一點事也沒有。這回正靜着目光若有所思地看他。
方濯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偷眼一瞧,見葉雲盞正雙手雙腳齊上陣,拖着他師尊要往房裡塞,便趁機扶着桌子,軟綿綿地倒下去,倚靠在他的肩上,極盡小鳥依人态勢般:
“人家醉了。”
柳輕绮拍拍他的臉:“醉了就出去吹風,吹吹風就不醉了。”
“那我要是吐了怎麼辦?”
“你吐人家門裡,我有什麼好介意的,”柳輕绮幸災樂禍一笑,“反正最後也得葉雲盞打掃,我支持你吐。”
“不行,不行!”葉雲盞百忙之中大喊,“要吐回去吐!”
方濯不說話,裝暈。柳輕绮一隻手摟着他,順口道:“光看你倆喝酒了,話也沒說幾句。一月沒見了,你就不想我倆?”
“有什麼話明天再說,”葉雲盞拖着已經徹底陷入醉鄉的淩香綿,焦頭爛額,“我先把他安頓下來——哎,不能喝還非得喝,煩人透頂!”
其實淩香綿挺冤的。他真不能算“不能喝”了,可和葉雲盞比起來,又有幾個人能算得了“能喝”?由此也隻能忍氣吞聲,認了這條罪名。雙臂耷拉在一邊像一尾被宰了頭的魚,也不知道第二日魏涯山看到會是什麼表情——柳輕绮歎一口氣。不過現在,也不是擔心淩香綿的時候。
柳輕绮雖然知道他沒醉,但終究還是心軟占了上風。他擡手摸摸方濯的後腦,小聲問:“真沒事?”
方濯這才終于正經說句話:“你心疼我?”
“葉雲盞那兒的酒是什麼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能把人喝死,就算是沒喝多少,我自然也擔心。”
方濯沒回話,隻是攬着他,又将臉往脖頸裡塞了塞。臉前脖子前都熱烘烘一片,柳輕绮不由仰了仰頭,借着月色往他頭上随便胡拉了兩把:“好了,回去吧。有時候在那感覺不醉,可出來一吹夜風就難受。回去給你煮碗醒酒湯。”
一隻手卻牽上了他的袖口,撒嬌似的晃了晃:“點盞燈呗。”
柳輕绮被他逗笑了:“哪有燈?”
“太黑了,我害怕。”
“瞎說,你以前可不怕黑。”
“人總是會變的嘛,”方濯說,“點盞吧,點盞吧。要不你就這麼抱着我回去,我就不害怕了。”
柳輕绮忍俊不禁:“你小子——”話卻卡在喉嚨裡,突然說不出口。
方濯也不說話。他不抖,也不求饒,但就是這樣的安靜,卻昭示着淡淡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