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振鹭山的人到了天山劍派,來接他倆回山。一路發生了太多事,方濯由于一想它們就頭痛,索性聽了柳澤槐的建議,大腦放空了數日,盡力讓自己别去想、不要想,好歹沒有在他柳府院子裡發瘋撞牆,事實證明,解決難題的最好方法果然就是“不去想”,逃避不符合他對自己的期許,但現在也沒别的辦法了。
柳澤槐說,你急,你痛苦,你覺得自己不是個玩意兒,有什麼用呢?事情已經發生了,早在二十年前你的命運就已經被寫好了。你現在既不能把體内的魔息連根拔起,又沒法回爐重造,有什麼辦法?沒辦法就是唯一的辦法!
沒辦法就是唯一的辦法。方濯偃旗息鼓了。
人在外漂泊,便總想回家。他非常想回到振鹭山,哪裡都沒有自家舒服,可當真聽說振鹭山要派人來接時,他卻又猶疑了。
臨行前夜,他偷偷摸摸溜進柳輕绮的廂房裡,難掩心中緊張。柳輕绮也沒睡,躺在榻上睜着眼睛發呆,夜色寂靜,方濯又焦躁又心虛,在屋内來回踱步,最後晃得人眼暈,腦袋上被砸了個枕頭,柳輕绮叫他滾出去。
方濯摘開枕頭,撲上前去,摟着他不肯松手。他可算是知道了什麼叫做“折磨”,淩遲感覺也不過如此。他怎麼也坐不住,隻有來來回回地行走和歎息才能緩解他的狂躁。方濯最後坐在榻旁,抱住了頭。半晌,聲音悶悶地從手臂間傳來:
“我不想回去了。”
柳輕绮被他犯了病似的又晃又鬧又揉捏,那點兒睡意早沒了,神色不善地盯着他看,但終于還是歎口氣,拍拍他的腦袋:
“放心吧,大家都是通情達理的人,自然明白。”
方濯不言不語。柳輕绮趴在他背上,盡可能地将他的頭搬出來,邊搬邊說:“你和你師弟、師妹生活這麼久了,他們都知道你是什麼人。我的師兄、師姐、師弟嘛,你也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放心吧,沒人會說你半句不是,要誰敢,師父幫你揍他。”
方濯沒應和他,卻笑了。他順着柳輕绮的力道擡起頭來,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突然輕聲說:
“現在我明白守月是怎麼想的了。”
柳輕绮道:“怎麼,你也突然有了少女心事了?”
“我明白了,”方濯道,“她喜歡了那麼多年的喻嘯歌,風雨無阻的,我還覺得她太傻。現在,我可算是明白她的想法了。”
柳輕绮明白他話裡話外的意思,但隻微微一笑。他的心髒開始加速了,卻依舊故作輕松地說:“你不是常說嘯歌配不上你師妹麼。”
方濯說:“他當然配不上。但在咱倆之間,這話就得掉過來。”
柳輕绮笑道:“少扣帽子,我可沒這麼說過。”
“你當然沒有,我是說我,”方濯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溫和,笑容卻一點點消解下去,“我是說我,師尊。我隻說我。”
柳輕绮無聲看着他。四目相對之間,方濯便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将嘴唇湊過來。柳輕绮難得一動不動,任由他親。但嘴唇落到額頭時,他便開始僵硬,整個人豎成了一根木頭。再往下親一點,他就開始後退,撐着床挪動到了床頭,在這裡便動不了了。
他背靠着坐榻,感覺到方濯的嘴唇落到了他的眉峰,濕潤的觸感使得他不由迅速一閉眼。那睫毛便蝴蝶振翅似的猛地一閃,又倉促慌張地張開。夜色寒涼,門窗緊掩,窗外寂靜得甚至聽不到一縷風聲,唯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清脆鳥鳴在樹影窸窣間短促地竄上夜空。
在親到側臉的時候,柳輕绮終于受不了了。他勉強伸出一隻手來想把對面的人推開一寸,卻被一把鉗住了手腕。這一下力氣有些大,竟叫他疼了一下,與此同時柳輕绮總算意識到不能再坐以待斃了,連忙又将另一隻手抽出來,撐住方濯下沉的胸膛,臉撇一撇避開他的親吻,強顔歡笑道:
“不行啊,不行啊阿濯,有點變态了。”
方濯原本的打算可能是想順着他的額頭一路親下去,被推了一下,也就停了。一條腿卡住他讓他動彈不得,兩人中間距離不過一指,近得柳輕绮都看不清他的臉。他愈加感覺方濯有意無意往前動了動,可這樣近的距離,想要制住他隻能出手,但考慮到方濯現在難以言說的精神狀态,他還是沒動。
方濯眼睛是清明的,看着分外理智。他沒有任何要發瘋的迹象,也不像是被情欲牽着走的那個上腦者,可柳輕绮分明感覺到了危機,他的直覺告訴他不應該再和這個人待在一張榻上了,不過好在,他對徒弟有着基本的信任,明明該想辦法跑掉的,他卻盡力放松了軀體,低聲道:
“真不行,阿濯,首先現在這是在别人家,其次我傷還沒好全乎呢,不能……”
“我要做什麼?我什麼也不做,”方濯眨眼看他,笑嘻嘻地用鼻尖蹭了一蹭,“你想什麼呢?”
柳輕绮狐疑萬分:“你怎麼不臉紅?”
“……”
立竿見影,方濯立馬就臉紅了。他毫無準備,被猛地戳穿了外殼,垂了眉毛,一下就暴露剛才全是裝的事實。見他驟然露怯,柳輕绮一下子也不害怕了,在精神上再次站了起來,從善如流地把握了主動權,笑眯眯地倚靠在坐榻上,眼神頗為玩味。
“噢,我懂了,”他意味深長地說,“原來方少俠是想當流氓,結果沒這個底氣,沒當成。”
“……沒!你這是诽謗!”
方濯惱羞成怒,鉗着他手腕的手倏地一用力,柳輕绮人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便被按在坐榻上,嘴唇下一刻落到側頰,亂親了一氣。他被親得又麻又癢,一個勁兒地笑,但不多久後,方濯的嘴唇無意識下移,開始親上他的側頸,手指也似乎不停地在頸間摩挲,他便又察覺到不對勁了。
氣息打在側臉滾燙如火爐,這樣燥熱,叫柳輕绮簡直以為他要發燒。他試探性地摸了摸方濯的臉,感覺有點熱,可額頭還是涼的。這樣的動作便叫方濯不得已而擡頭,呼吸似乎略有紊亂,含着一口氣,輕聲問他:
“怎麼了?”
“你要幹什麼?”柳輕绮感到自己的呼吸也有點急了,但他分不清到底是因為要配合自己的語速,還是的的确确險些踏入一道不可回轉的泥沼,“阿濯,我說了,這是在别人家。你要幹什麼?”
兩人一上一下,對峙一陣。方濯移開目光,摟着他的腰把他撲在榻上,有意動了動腿,讓自己離他更遠些,将臉埋在他的脖頸處,安靜了好一會兒。
半天後,他才說道:“師尊,你那一天,真不該招我。”
柳輕绮本來有點害怕,又有點生氣,聽他這話卻又忍不住一笑,覺得好玩,回想起當日,卻又覺得有些荒謬。
“怎麼,你是不舒服,還是不喜歡?”
他就是這德行,一旦發現危機貌似解除了,就又回歸本性,開始口無遮攔。當即便覺得頸口一陣暴熱,方濯從頭紅到了腳。他像是又想到了什麼,手指緊緊抓住了柳輕绮身後的衣衫,咬牙半晌,最終惡狠狠地說:
“等回去,再給我一次表現的機會。”
“哦?”柳輕绮裝聽不懂,“表現什麼啊?阿濯,你一直很好啊。”
方濯沉悶地說:“别給我裝傻!”
“我沒有,我真沒有。”柳輕绮還想接着裝下去,卻被方濯準确找到腰側穴位,輕輕按了一下,柳輕绮便四肢失了力氣,春泥似的往下一軟。
以前哪有人敢拿捏他這點酸處?自打腰傷之後,他便覺得在他人眼中,自己的腰比本人要金貴多了——這回突然多了未曾有過之奇事,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表示驚悚,稍一撐身,便正巧瞧着方濯擡了頭,而隻這一眼,突然,喉間的所有話就都消失了。
他摸摸方濯的臉,輕聲說:“乖乖的,回家再說。”
方濯說:“我很想你。”
“想我就捏我腰?你好狠啊。”
柳輕绮嘟嘟囔囔地抱怨。但實際上他也沒感覺到疼,反而還有點麻,想讓人多揉揉。方濯也不知是和他心有靈犀還是怎麼着,當真上手又揉了兩把,眼睛卻始終盯着他看,深邃眼底流露出些許藏不住的溫柔神色。
“我很想你。”
柳輕绮沉默下來。方濯說:“所以,其實能活着,真的已經是很好的事了,對嗎師尊?”
柳輕绮不說話。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句話裡帶着的死裡逃生的感慨和小心翼翼的試探。前者是方濯自己的,後者是給他的。但是是,一定是,怎麼不是。
怎麼不是?
他這一路上,所向上天乞求的唯一一件事,不就是叫方濯好好活着嗎?
現在圓滿了他的願望,他又有什麼不相信的?
活着就是很好的事。活着就是最好的事。
柳輕绮不作回應,隻是擡手一摟方濯的脖子,将他緊緊抱在懷裡。
兩人相擁着貼在榻上,像摞在一起的安詳的薄餅。方濯俯身在他懷中,臉頰貼着他的側頸,過了一陣子又忍不住親了親。柳輕绮說:“若不是在柳澤槐家,我早就給你了。”
“我才不要呢,”方濯悶哼哼地笑,“你上一次——”
接下來的話不說了,卻招來柳輕绮一陣哈哈大笑。他邊笑邊順着方濯的後背用力捋了一把:“要真能記一輩子,我就要開始嘲笑你了。”
“你笑吧,”方濯卻說,“你笑一輩子,便能記我一輩子。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