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内,兩人便在柳府住了下來。柳輕绮盡量專心養傷,盡管有時候并沒有那麼專心。他的損耗比方濯大得多,若說方濯在成功建築起另一條魔息系統以後,他體内的兩股氣息終于實現了平衡,甚至還産生了某種無中生有的态勢,源源不斷地往外進發,而柳輕绮的體内就像一縷枯草,怎麼擠也擠不出來一點水分,徹徹底底地蒸發幹淨了。
在終于得知這一路艱險以後,方濯就好像被釘在了愧疚的鐵柱上,任誰規勸也動不了。柳輕绮從來不會拿自己的隐忍去成全别人,他做了,就真的說了,從明光派到飛烏山,一路細細數來,絕無半分隐瞞。隻不過把他一路的心緒全部藏掉,搞得自己好像隻是一個逃跑機器。
方濯的神色非常不好看,在聽說柳輕绮的腹部甚至還受了一道傷時,他登時臉色慘白——他可還記得,剛醒的時候他甚至還把臉埋在這兒哭過。也不知道壓着他疼不疼,或是進水了沒有。
方濯磕磕絆絆地說:“這麼大的事兒,你、你怎麼不告訴我?”
柳輕绮道:“好嘛,方少俠一醒來就梨花帶雨哭哭啼啼叫人好一番憐香惜玉了,哪給我機會。”
方濯自知理虧,心下歉疚萬分,恨不得跪下給他磕兩個頭。柳輕绮趕緊制止了他,說怕自己折壽。方濯的心此刻非常脆弱,聽着,心裡極其難受,眼淚就又要掉下來了。
“對不起師尊,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
“……好啦,我說這些事也不是讓你覺得我多辛苦,或者多委屈什麼的,”柳輕绮無奈道,“我就是想說,你師尊平常懶成什麼樣你也不是沒見過。為了你才支棱起來,這對我來說真的很了不起的。我為你做這些事,是因為我想保住你,所以我不會嫌棄你,更不會像你說什麼的,不要你。”
“我明白,”方濯說,“我隻是——”
“表哥,表哥,在不在?”
方濯的聲音猛地被柳澤槐遠遠的大呼小叫給打斷了。那聲音由遠及近,帶着倉促的腳步聲,方濯本想閉嘴不言,轉頭一看,卻見柳輕绮的神色不知為何突然變得非常慌張,匆忙要出門,方濯趕緊一把拉住他:
“師尊,你還有傷在身,坐着便是。小青侯那邊我去招呼。”
“不行!”柳輕绮很少有這麼焦急的情況,“你不知道,不可以,不行得我去……”
方濯原以為是他們之間有着什麼獨有的特殊問題所未解決,柳輕绮才這麼急,半信半疑地松了手,卻在低頭時發現柳輕绮目光躲閃,與他相對一瞬,便會迅速移開。
方濯微一眯眼,若有所思。
按照柳澤槐的警惕程度,他應該早就感覺到不對了。但由于得意忘形,此時他完全沒發覺氣氛的詭異之處。到了柳輕绮的廂房前,興緻沖沖地一腳踹開,便見他本人坐在案前,兩手交握,神色詭秘,一個勁兒地沖他使眼色。屋内寂靜無聲,唯有床帳随着門口吹來的風輕輕晃動,柳澤槐不知可謂,一直嚷嚷着的嗓門也閉合了,左右瞧了瞧,好奇道:
“表哥,你幹嘛這麼看着我?”
“你來有事嗎?”
柳輕绮的聲音有點僵硬。柳澤槐道:“當然有事啊!看!”
他背在身後的手猛地探了出來,上面赫然托着一壇酒,封泥還沒啟開,但往桌上一放,便香氣四溢。柳澤槐太得意了,直接就開始吹噓自己得到此酒的艱辛過程,歡天喜地、手舞足蹈,完全沒有發覺柳輕绮的眼睛都快眨瞎了,噼裡啪啦吹了一通,還一屁股往案旁一坐,一把摟住他,哈哈笑道:
“來來來,你那徒弟天天跟個老媽子似的念念叨叨,煩得要死。可把我兄弟給悶壞了吧!今日哥們遂你的願,把酒給你帶來了,高不高興?走,趕緊趁着方濯不在,到我屋喝兩盅。這樣的好酒,可得配上好菜才惬意!”
柳輕绮抖抖肩膀,無聲地将他的手抖下去,隻說:“不去了。”
“不去了?”柳澤槐一縮下巴,“不是你說的要去?”
“……我可沒說過,”柳輕绮避開他的目光,神色很僵硬,“不去了。”
柳澤槐順着他若有若無總是晃動的眼神看去,落到床帳上,一陣沉思。過了一會兒,他起了身,蹑手蹑腳走到榻前,一把拉開床帳,一個方濯赫然站在帳後,抱着肩膀倚靠床柱,似笑非笑地看他。
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無人言語,空氣溢滿了尴尬的安靜。柳澤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後勉強笑了一陣,指着方濯向後幹幹兩聲:
“……躲貓貓哎,好幽默的師侄。”
方濯卻沒有很大的波動。他看看柳澤槐,又看看柳輕绮,笑容稍稍溫暖了些:
“我師尊提的?”
柳澤槐道:“誰說不是呢?”
他後退兩步,兩手毫不猶豫平伸出去,直對着柳輕绮:“少俠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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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幾日後振鹭山派人過來接兩人歸山,柳輕绮也一口酒都沒喝上。他也不是那麼愛喝這玩意兒,可耐不住養傷要求飲食清淡,一點葷腥都不沾,也自然不能喝酒,每日就是喝藥加白水,搞得他快瘋了。于是與柳澤槐同流合污,懇請他給自己帶一壇上來,結果沒想到柳澤槐還是個完美主義者,非得給他展示一手自己暗通款曲的手段不可,折騰半天折騰出來一壇非常難整到的,還被方濯撞了個正着,徹底搞砸了。
柳輕绮唉聲歎氣,頗為痛楚:“論藏酒這一點,建議你還是多和我師弟學學。”
柳澤槐捶胸頓足,痛心疾首:“老子馳騁江湖這麼些年,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如今竟被一個小弟子給拿捏了,可惡,實在可惡!”
“被我徒弟拿捏不丢人,”柳輕绮一轉話鋒,“他誰都可以拿捏。”
不過柳輕绮以他樸素的愛恨觀來看,自然覺得柳澤槐這話有失偏頗。被“一個小弟子”拿捏,錯了。也許是兩個。他絲毫不偏心地想,方濯捏了他,隻是順帶的。是他自己行事考慮不周導緻柳澤槐也不小心落入陷阱,而另一個人對他的拿捏卻是全心全意的,也不知道柳澤槐清楚與否,也不明白他二人是否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林樊已經抑郁多日了。方濯在長大,他也在長大。兩人年齡相仿,性格也相似,隻不過林樊比方濯更少一份樂觀灑脫,到了這個年紀,或許該成為“多愁善感”更為合适。他的情感細膩得不輸于任何人,但比起方濯那強大的自我和解能力,他更容易陷入情緒的泥沼,也更容易鑽牛角尖。
這事兒還是方濯告訴他的。早在徒弟還昏迷的時候,柳輕绮就發覺林樊在奉命把脈試探方濯情況時專心緻志,可一出門就神色恍惚,怅然若失。吓得柳輕绮還以為徒弟沒救了,自己又趕緊過去探了探,發現好得不得了,要是醒了,估計能一拳打死三頭牛。
他覺得奇怪。林樊是柳澤槐的師侄,和方濯是朋友,此前他們也見過幾面,雖然不算太熟,但也能說上兩句話。在此生死存亡之際,林樊幫了大忙,于情于理,他也應該對這可憐小弟子的窸窣心事進行一番慰問,但舌尖滾了幾回,最終還是咽下,沒敢出口。
偶爾他和徒弟提到,方濯也會表示自己同樣也發現了。不過究竟為何,兩人誰也不知道。但方濯卻大膽道:
“我看,是失戀了。”
柳輕绮道:“别瞎猜。”
“失戀看起來不好,可實際上比什麼都好,師尊,”方濯笑道,“隻是失去感情,總比失去理智要好吧。”
柳輕绮制止了他,不讓他瞎猜,但方濯還是覺得他失戀了,就好像當時他與柳輕绮初冷戰心情不好、林樊卻一下子就猜中一樣。這個年紀的青年多是為情所困,現在,方濯确信了此事。這就導緻很有可能他在和林樊交談時先入為主,導緻沒說幾句話,就先陷入一場烏龍。
好在林樊和柳輕绮不是那麼熟,但和方濯熟。方濯什麼人,昔年君守月在觀微門撐着下巴看向窗紙多一瞬,他便能猜到一定又是喻嘯歌給了她什麼“不合時宜的希望”。君守月當年支支吾吾,有如林樊今日含含糊糊。林樊秀氣、溫潤,長得漂亮,臉上比他更少一份棱角,看着就像翩翩君子。君子幽怨,有時也像君子執劍一樣令人眼前一亮,可卻讓人心也不由陷入一陣憂愁。
原諒方濯後來用“幽怨”這個詞來形容林樊——除了它,沒有說明還能更準确地說明林樊現在的狀況了。他那麼溫柔,那麼好,盡管自己心事重重,可方濯過來找他,第一時間還是關心他的身體。方濯連連表示無事,林樊便勉強笑一笑,也不再堅持讓他回屋歇着,隻說:
“你身體真好。”
聲音裡帶着些許惆怅。方濯笑道:“怎麼,身體好不是好事麼,林少俠這是嫉妒了?”
要換做以往,林樊要麼附和他,要麼踹他。此時卻非常虛弱,隻是又笑笑,說:
“觀微門主對你上心,自然,你身體會是極好的。”
“……”
方濯總覺這話哪裡不對。他有點多想,想着想着就有點面紅耳赤。當即低下頭,抿緊嘴唇,輕咳一聲。林樊莫名其妙看他。方濯咽口唾沫,清風似的一卷,就換了話題:
“我看你近日心情不佳,是出了什麼事嗎?有事跟兄弟說,隻要不涉及到殺人放火,保管幫你。”
聽到“殺人放火”時,林樊的臉色便一僵。他不擅長掩蓋自己的表情,在一雙敏感的眼睛面前,更是無處遁形。這是心虛的表現,方濯立即捕捉到了,當時便不由坐直身,擰緊了眉:
“不是,林樊,我就說說,難道……”
“哎,你誤會了,”林樊連忙澄清,“不是我自己,是你說殺人放火,讓我想起了許小姐。”
“我就說你肯定幹不出那種事,”方濯松了口氣,“許小姐怎麼了?”
林樊的眉毛便又垂了下去。他憂愁、哀怨、緊張而又迷惘,常陷入自我懷疑的怪圈。他本來不想說,可明顯是憋久了,越想心裡越難受,含混了片刻,終于還是下定決心。
他叮囑道:“方濯,我跟你說了,你可不許告訴别人。特别是觀微門主,萬萬不可告訴。”
“你放心便是,”方濯道,“我必然替你保密。隻不過,此事須得無關天下。”
林樊無奈一笑:“那你放心,我不過一介普通弟子,若真知道了什麼與全天下命運都相關的東西,又怎麼可能不告訴諸位前輩?我說的,是我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