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眸微垂,目光落在桌上某處角落,再沉默一陣,眼神便變得溫柔而猶疑:“其實我總想……留觀微門主在此多住幾日。若他能多留幾日,便更好了。”
“嗨,”方濯順口道,“以後又不是沒機會——”
“等等。”
他的目光倏地變得幽深。
“你剛說……我師尊?”
林樊為他神色的突然轉換而震撼:“對,我是說觀微門主,怎麼了?”
怎麼了,你說怎麼了!方濯在心裡嚎叫,但這話是萬萬不可出口的。我們曾提到之前他因自己的猜測而對林樊産生了某種淡淡的先入為主的成見——導緻如今,隻是簡單的一句話,多提了“觀微門主”一句,他立即便敏感、對号入座起來。
他自己當然也知道這樣太不妥當,可那又怎麼樣呢?方濯被他的眼神吓到,被他的話吓到,更被這兩點所結合的一切隐秘吓到。為了再度确認,他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是說讓我多留幾日?”
林樊一怔,但好像立馬明白了什麼,好脾氣地笑笑,開始安撫他:“放心啦,又不是說不歡迎你。咱倆玩得好,我當然希望你可以多留幾日。但你和觀微門主到底是不一樣的,方濯,真不是那意思,别誤解我。”
方濯眼前一陣陣的發黑。成見大放其彩,好似已成定局,猛地吞噬了他的理性,導緻他認為自己現今終于明白了兩個師弟在聽說他竟膽敢觊觎師尊時的想法是如何的。我拿你當好兄弟,你竟然想當我師娘?還什麼我和他是不一樣的,你的感情都不對勁了,當然不一樣啊!
方濯心頭湧起一股慌張與怒火。他本就因自己身份的突然變動而患得患失,雖然得了柳輕绮一番安慰,心中好受了些,但與林樊一見,卻忽的自慚形穢。
他與柳輕绮身邊都不缺家世好、天分高、容貌好的人。有時偶爾相比,他也從來沒有自卑過。他眼中始終隻有一個人,而那個人從來沒有對比着誇過誰比他厲害、或者是更得心意,方濯自信極了。他始終認為人隻要做好自己就好,他人自有自己的人生,全不必去羨慕、或是嫉妒,隻有當真被壓得很死的時候他才會怅然若失,但這樣的消極很快也會被從容消解,在心頭待不了多長時間,也自然不會對他的心神和性情造成怎樣的傷害。
但一切在林樊面前丢盔棄甲。
原先他不覺得林樊有什麼完全淩駕于自己之上。他當然喜歡、欣賞林樊,但也從來不覺得自己何處比他差過。
現在這鴻溝突然間便出現了。
林樊是林家的公子,天山劍派的弟子,名門正派出來的正兒八經的少俠,心神平和,天資卓越,為人溫潤體貼,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何其清白。
若真要論起來,方濯甚至會認為,他與林樊相比,對面絕對是“正義”的那一方。
方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他并不是不介意出身,而僅僅是不介意貧富高低,或說,不介意他人的。
他最介意的就是自身是否正義,是否還擔得起這個“少俠”名号,又是否能與柳輕绮并肩,而不是在他身邊成為世人眼中一個亦正亦邪的人物。
故而現今,他分明知道柳輕绮絕不可能會因此而棄他選擇别人,他卻依舊感覺到一陣恐懼。
方濯在他面前,就差拍桌子了。但他這幾日敏感,神思也屢屢令人捉摸不透,林樊沒怎麼放在心上。他要說,那就一定說,盡管神色裡多有猶豫與羞赧,但還是稱得上一句“堅定”。可憐他這堅毅的态度更讓方濯兩眼發暈。他聽林樊在對面許了好多好多願,每一個都像一顆星星砸在他的額頭,把他撞得睜不開眼。而也無非是絮絮叨叨的,“如果觀微門主能留下就好了”,“如果觀微門主也可以一直住在柳府就好了”,話裡話外離柳輕绮不得,每一句話都幾乎能和“觀微門主”挂上鈎——
方濯終于忍不了了。越說,他的心便越悲涼,越暴躁。體内一股分不清是魔息還是靈息的氣息竟也因此而蠢蠢欲動,叫他趕緊壓了下去。他顫顫巍巍地問道:
“林樊,你……”
林樊懵然以對:“我怎麼了?”
方濯艱難地說:“你……你對我師尊……你……”
林樊狐疑萬分:“我想讓他多留一陣,這樣我小師叔就不會整日為了許小姐的事兒不吃飯不睡覺了……怎麼了嗎?”
毫不誇張地說,隻這前一瞬,方濯連勸退的說辭都想好了。他都想到如果林樊真的有勇氣告訴他他喜歡柳輕绮,那他也能勇氣給他點明他才他媽的是那個師娘,如果你真的有這個心思那咱倆高低得比一場,雖然如果你赢了我也不可能拱手而退但——
這一切都沒派上用場。
成見消退了。
方濯的表情從默不作聲的慌張轉成了默不作聲的尴尬。他搓搓手指,意味不明地笑笑,狀若無意道:“沒有,我是說,你對你小師叔可真上心啊。”
“……”
林樊什麼話也沒說,但林樊耳朵紅了。他像是也進入某種道德和心緒間的掙紮,沉默了很久之後他才說:
“我知道,小師叔和許小姐是故交。許小姐去世蹊跷,又逢此怪事,小師叔自然用心。隻是……他這樣不眠不休,我真的很擔心。或許說來你不信,但這幾日,是他将近一月來最按時吃飯、按時睡覺的幾日。我怕門主走後他便又回到以前那種狀态……我是真的很擔心,若他當真出什麼事,我——”
他頓了頓,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像是将什麼話又咽了回去,換了一種說辭:
“這個責任,我擔不起。”
實話講,若不是林樊中間沉默了那麼長時間,方濯壓根不會發現他的異樣。他的腦袋已經完全遲鈍了,林樊叽裡咕噜說了那些,都能被他那顆脆弱而孤獨的心給理解成全然不同的意思,而在林樊一語道破後,他隻顧着沉浸在對自己的唾棄和漸次狂喜的扭曲心緒中,幾乎沒有發覺自己這句話後林樊的反應。
若不是這樣漫長的沉默,讓他有機會從自我尴尬中走出,小心翼翼地、帶着些歉疚地觀察一下林樊的神色,他可能根本就不會發現耳朵上的那抹飄紅。
哦?
方濯不脆弱了,也不尴尬了。他甚至能直起身,聽着林樊終于将話說到了點子上,看他白皙的臉上湧現出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擔憂與焦灼,眉眼低低地沉下去,明顯深陷在抑郁中無法自拔。
他試探性地問道:“小青侯對許小姐一事上心,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你要擔什麼責任?”
林樊迅速擡頭看了他一眼,眼中含滿窘迫,像是被窺破了心意。但仍強撐着說:
“此事原委,你可能不明白。”
不明白?錯了,我可太明白了。方濯心裡自己嘀咕,人隻要在他面前一露怯,他就明白,心裡跟明鏡似的。不過林樊還以為他沒搞懂,方濯也就裝作自己的情商大跌三級,用一些裝傻的話糊弄了他過去。
他嘴甜,安慰人也是一手,林樊聽着聽着,面上憂愁便少了些許,最後竟浮現出笑意來。他滿懷希冀地詢問道:
“你真能叫門主勸動他?方濯,可别騙我,我很容易輕信于人的。”
“放心,說到做到,”方濯笑道,“在我們離開後,保管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小青侯。”
林樊忙道:“不是還我!”
方濯心裡暗笑。林樊這反應可真及時,立馬就要撇清關系,頗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樣子,饒是誰聽到他這過度敏感都要起疑心了,真是半點謊也不會編。他覺得好玩,面上也忍俊不禁,但好在還顧及着林樊的面子,連聲應和幾句:
“是,是,當然不是還你。是還給整個天山劍派,滿意了吧?”
林樊才終于從容些許,手也從桌上放下了,正色道:“那是自然。天山劍派,沒小師叔不得。”
“當然的。”方濯說。
林樊警告他:“不許亂想。”
“沒有亂想啊,我想什麼了?”
方濯還真想什麼了,不過想起來他就非常想打自己巴掌,當即坐直身,表示自己什麼也沒想。林樊警惕地看他一眼,估計也是發現了自己之前的反應實在太過不自然,于是接下來的時間,他便一直在用各種各樣的話去套方濯的真實想法。
不過在耍心眼方面,他可被對面這人甩了幾條街,問了半天沒問出來一句,自己放了點心,殊不知對面早就順勢将他的腦回路摸得清清楚楚,最後各懷所思地來,笑容滿面地去,一路腳步輕盈,鞋底帶風,半路正好撞見柳輕绮,晃晃悠悠地像是等什麼人,方濯笑眯眯地過去,見左右無人,一把把他摟在懷裡,用力揉了兩把。
有人在懷,他此前一切的擔憂與卑微就都消失得幹幹淨淨,太陽正巧當頭,隻曬得他渾身上下都暖烘烘地帶着熱,像被陽光曬得透熟。
方濯抱着他一個勁兒地晃,心裡也晃晃蕩蕩的,想,我的!
柳輕绮見他高興,自己也高興。他莫名其妙,但也跟着笑了一陣,兩人面對面傻笑半晌,柳輕绮才道:
“什麼事這麼開心?說來讓我也聽聽。”
“沒有什麼事,沒有什麼事,”方濯高興極了,“就是覺得,半路能看到你,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