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紹恒雖管律罰,又使劍,但同時也醫術高明。他出身杏林世家,祖上三代均行醫治病、懸壺濟世,入了天山劍派後,由于本派内藥修不多,故而沒有給他分配藥堂的位置,而是看中他這一手好劍法和愛恨分明的秉性,讓他管了律罰。但這麼多年來,他始終繼續研讀醫書,醫術并未退步,反倒與日精進。平時不常出手,而今日,便是他扭轉乾坤的時候。
柳澤槐帶來的藥修雖然也醫術高明,但畢竟方濯的情況前所未見,他也不敢直接下手。靳紹恒願意出手,柳澤槐心裡一塊大石頭便堪堪落地一半,雖然也不能确認靳紹恒是否能救回來方濯,但也覺得他應當是有救了。
不速之客突然變成了所有希望的聚點,與此事無關的弟子們知曉知道的越多越麻煩,便已經悄無聲息地結伴偷偷溜走了,水牢看門的弟子原本打算順便帶走裴重魄,卻被靳紹恒攔下:
“等等,也許他還有用。”
“師叔。”柳澤槐到底忐忑。
靳紹恒說:“照林樊的意思,觀微門主現在也在你府上?”
兩人對視一眼,不知如何是好。靳紹恒捏着針,掐住方濯的下颌,對準他額上另一處穴位刺下:“塵埃落定後,讓他來見我。”
林樊愣頭愣腦:“其實……”
“好,聽師叔的,”柳澤槐迅速打斷了他,“等将方濯送回去,我便喊他來見您。”
靳紹恒百忙之中擡眼,瞥了一眼林樊,嗤笑一聲,冷冷道:“當我沒聽見?‘其實’什麼,你說。”
林樊辦事,有時壞就壞在太實誠。他說真話一流,偶爾便也看不清形勢,聽靳紹恒這麼一說,才發覺大事不好,趕緊去看柳澤槐,但眼神剛一交上,便被靳紹恒一聲截住:
“看你小師叔也沒用。說。”
“……”林樊老老實實地說,“其實,觀微門主現在就在水牢外。”
柳澤槐猛地一直身:“你怎麼不早說?”
“對不住,小師叔,我——”
靳紹恒道:“他在外面,怎麼不進來?”
“門主說,水牢畢竟是我派禁地,他貿然闖入,隻怕不合禮數。”
“……他徒弟危在旦夕,命懸一線,他倒這時候又講起禮數來了,”靳紹恒一閉眼,“不過說的也是,目前他身份敏感,不進來也行,就在外頭等着吧。”
柳澤槐卻又有點急了:“但是,師叔,他身上還有傷——”
話音未落,被他制在手下的方濯卻突然用力掙紮起來。原來是說話間,靳紹恒把着他的脖子,又是一針紮下,方濯的身軀用力一顫,魔息瞬間噴湧而出,竟将銀針熏得發黑,活像是害了毒。
而與此同時,靳紹恒手疾眼快,一把掐住他的下颌,讓他不至于自己在渾噩不清中咬舌而死,手指順着銀針往下探了三寸,瞬間便明了。他沉思片刻,擡眼看向柳澤槐:
“你方才的意思是,這小子與當年的邰溯一樣,都是最初沒有展現出魔族特征,但卻機緣巧合突然又覺醒了魔息?”
柳澤槐道:“聽觀微門主的描述,大抵是如此的。”
他盯着方濯的面容看。三針下去,他明顯已經平靜了不少。雖然眉宇依舊凝結紫黑色的死氣,但已經沒有了之前似是隻出氣不進氣的恐怖态勢。他的手指微蜷,不知是終于有了神智,還是隻是因為沒有了力氣,暗沉沉地搭在一側。眼睛看不出是睜還是閉,已經完全被血糊住了,隻餘睫毛輕輕顫動,但也即刻消失在牢獄昏黑中。
柳輕绮已在水牢門口等候多時。他腰間纏着細布,隐隐尚能看出有血迹浸透,面色蒼白,但倚靠在牆邊,始終在等。幾個從水牢裡溜出來的弟子瞧見他也不敢靠近,狐疑萬分地走了,離得遠遠的,但回去少不了要讨論。
過了許久,天要正午的時候,柳澤槐才從裡頭疾步走出。兩人一眼便見到,柳澤槐竟然停了步子,站在門口看着他。
柳輕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由從牆壁邊站直,但卻礙于傷勢,不得不扶着旁側。
柳澤槐不言不語,表情竟然看着有些沉痛。柳輕绮在這漫長的等待中原本已做好了一切準備,見他不說話,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喉頭突然一陣堵塞,連帶着面容也僵硬起來,不是緊張的後果,而反倒像是已死去多年。
沉默半晌,他才像是鼓足勇氣,掀了眼皮,試探性地喊了一聲:“柳……”
柳澤槐大步走來,神色很奇異:“表哥,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柳輕绮完全說不上來。他的心已經全被等待的虛空與胡思亂想的恐慌所占據,幾乎沒有聽明白柳澤槐是什麼意思。如此簡單就能理解的一句話,在他的腦中卻被拆分成數個層級,第一耳朵聽到的便是“壞消息”,腦袋裡嗡一聲,馬上就要墜地,直覺才連忙為他補上另半句話,延緩了崩潰的時機。
他雙目茫然,磕磕絆絆地問道:“壞、壞消息是什麼?”
“壞消息便是你弄錯了,表哥,”柳澤槐的聲音猛地拔高,“讓你徒弟能死裡逃生的關鍵根本就不在傳功上。他自身有一套魔息,可以自己以振鹭山的心法為基礎模拟出來一套魔功,要做的不是修習魔族功法,而是需要有一人以他自己為容器,助他完成魔功系統的搭建。”
“你最初若不殺裴千影,或是留下随便一個魔族,都可以讓方濯完成靈息與魔息的互通。你根本不用跑這麼久,一開始就能解決問題。”
柳輕绮立于陽光下,被太陽曬得一陣頭暈目眩。他神色恍惚,卻忽的笑了一下,好像在嘲笑自己的莽撞和愚蠢,又像是有些絕望的釋然。再低眼時,目光已經極盡溫柔:
“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便是幸好你沒這麼做!”柳澤槐道。他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些許笑模樣,眉眼間再無焦灼氣,看上去頗為激動,“在完成互通後,他需要有外人幫忙梳理魔息,但這樣的梳理是不能像傳統那樣通過傳輸靈息來完成的。他體内本就有兩種不一樣的氣息,在與魔族互通後,便幾乎完全占據了他的身軀,但凡多送進去一點,便必死無疑。此時便需要用民間的法子,以施針等方式來助他梳理脈絡,這是唯一的辦法。表哥,幸好你沒冒進,否則今日,看到的或許就是方濯的屍體了!”
一個“否則”,倏地将柳輕绮的所有神思都給徹底召喚回來。柳輕绮上前一步,連腹部的傷痛都忘得一幹二淨,他一把抓住柳澤槐的手腕,頃刻間,竟然感到自己的喉嚨正微微發着抖:“你的意思是——”
“觀微門主。”
一聲恭謹呼喚打斷了他的言語。柳輕绮茫然轉頭一看,便見一個年輕的守門弟子站在身側,還保持着行禮的姿勢,不同他們看上去如此興奮激動,他垂着頭,眉宇微沉,神色鎮定:
“靳長老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