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經曆了痛苦不堪又失魂落魄的一日。二十來年第一次,他得到了身份異同上的攻擊。
這是一場可怕的遭遇。他想不明白自己身上究竟經曆了什麼,也突然無法再确認自己到底是誰。
隻有一擡手時,才能看到掌心尚且流淌着紫黑色的魔息。而另一隻手靈流翻轉,全然不受阻礙。
方濯盯着掌心,沉靜了一會兒,将頭深深地埋在臂彎中。
他自然也清楚,如果誰會因為他這一詭妙的出身問題而來責怪他,那就是耍流氓。他從小便被送上振鹭山,根正苗紅地長大,與魔教素無來往。因為問心無愧,所以在沈長夢要求追捕他時才能有如此氣勢,也因為知道自己和魔教絕對沒有關聯,才敢随着柳輕绮來到明光派,在白華門已在整個修真界和民間放出追捕令的情況下出現在他人眼前。
但現在這問心無愧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方濯想回到振鹭山。并且從未有如此迫切、期盼着回去。
任何在外遊蕩的一天都讓他感到無枝可依。
方濯在痛苦又慌張的極度恐懼中随着天空走入深夜。在距離明光派最近的城鎮的一家客棧中,從入住到睡下,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隻有手還緊緊拉着柳輕绮,像在昏沉的夜色中摸到了最後一絲光亮。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壓得喘不過氣來,手指不自覺地和他的纏在一起,直到柳輕绮摸着他的後腦讓他睡覺,他昏昏沉沉地合眼,卻又在無端驚悸中起身。
他低着頭,坐得筆直,身體卻仿佛在發抖。隻有一句話是真實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師尊。對不起。”
柳輕绮摸摸他的頭:“是你那無名的父母給的你這一切,又有什麼好道歉的?你從來沒有過什麼過錯,不要這樣說。”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以為我一直是……”
身份上的巨大變動使得他喉頭發緊,連帶着手指都仿佛攥緊了一處冰涼的褶皺。命運在多年後終于追上、尋找并且擊垮他。在透骨的惶然與恐懼中,方濯開始哭泣。他的眼淚是無意識往下流的,甚至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而流。是因為認為自己的血統突然顯出真相而導緻他背叛了自己這麼多年的信仰?或是覺得兜轉至今、本以為已足夠稱之為一句“修成正果”,卻因此事而徹底被打回最初的原點?他有一種被抛棄的錯覺。卻不是被柳輕绮,而是被整個世界抛棄了。
大概半個時辰之後,方濯趴在柳輕绮的懷裡,終于貌似有了些許睡去的迹象。他懷抱着他的腰,整個人像是鋪陳在荷塘上的一層沉沉夜色。柳輕绮摸他的後腦勺,捋着他的後背,像哄小孩一樣讓他進入不安的睡眠。在徹底察覺到方濯的呼吸已經漸漸平穩後,柳輕绮慢慢将他放倒在榻上,捉起他的手腕,看了一眼。
魔息主要聚集在左掌。順着他掌心的紋路滾入脈絡,肌膚下能隐隐看到青紫色血管中滾動着的魔息。溯流而上,凝聚于肩胛,并試探着在往胸口聚集。躍動不歇的心髒同時彙聚兩股力量,這是他突然發難、走火入魔的緣由。
柳輕绮也是萬萬沒想到,當日一個陣法在諸多随機和必然的要素中所發生的意外,竟然能夠成為覺醒方濯血統的先兆。他為了不傷人而試圖遏制靈流,使得靈息内噬,險些撕裂他的經絡,卻也因此勾出了血脈中已被隐入多年的一縷魔息,且層層蟄伏,直到在白華門與魔族激戰時破土而出,又在明光派接觸到大規模的魔息侵襲,驟然爆發。
不過柳輕绮對于此事倒還有着意外的樂觀:幸好此等變故是發生在明光派不知名的角落,隻有他一個人目睹,而不是在白華門那衆目睽睽的地方,否則,再多借方濯三張嘴都解釋不清。
方濯在被他放下來的時候也沒什麼動靜。比起睡眠,這可能更像是一種妄圖擺脫現實的昏迷。柳輕绮輕輕掰開他扯着自己衣角的手。窗外是一片濃重而無聲的夜色。命運在床榻上寂寂滾動,連同魔息一同撞入他的眼中,他思索片刻,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拿了方濯随手抛置在一邊的佩劍,無聲無息地出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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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最盛的時候,明光派的守衛弟子開始換班。這樣的行動往往是成雙結對的,明光派内部曾給他們分成過幾個小隊。接班過程也很簡單,隻需打個照面、撞一下刀柄就行。這是為了讓對方看清在刀柄上刻着的明光派的标志符文。整個過程不超過半柱香,換班結束後,那最初的兩個弟子便回了門派,邊走邊打哈欠。
大門外樹影簇簇,月光如昏黑野火,照得眼前一片陰森。兩個弟子檢查了一下靈力護障是否完全,便在小門房内分了兩邊,準備休息休息。不過在休息前,還有一樣必不可少的環節。看着年長些的那個尚且盯着窗外夜風,手指卻已經移開了刀柄。年紀小些的便已經坐在榻上,眼中還帶着大半夜過來交接的不忿。他嘟嘟囔囔地說:
“白天沒護障的時候不讓人守,晚上有了護障卻非得把人叫起來。世界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那年長的便一笑:“掌門的打算,自然有道理。不過近幾日都沒出事,今夜你也放心就是。”
“可要真出了什麼事,也不是咱們倆就能攔下的啊。”
“不是說了嗎,也不叫你攔,”那個年長的說,“隻需拉一下旁邊那個鈴就可以。”
在那年少些的弟子手旁,正放着一隻被細線拴着的鈴铛。這一鈴铛拉起來是無聲的,但卻可以瞬間便告知門内長老有外人入侵。在有靈力護障的情況下還叫他們來守門,是為了雙重保障。萬一來人有特殊的法子可以不觸動護障警示便進入明光派,人眼便成了于事無補但卻又必然需求的保障之一。
白日又練功又練刀,饒是誰都乏了。簡單抱怨兩句後,兩人便将刀放在一側,打算偷偷打個盹。那年少些的到底還是将掌門的話放在心上,緊鄰着鈴铛睡。兩人沒有熄燈,一挑燭火映上牆面,照得窗外陰影恻恻,靜然無聲。
靠着牆面,僅僅隻是閉了一陣子眼,便被這冷清的夜色襯得眼皮漸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小會兒。夢裡夢到和平時有矛盾的師兄弟吵架,又夢到憑空生出一雙翅膀飛上了天空。空中雲彩飄揚,旌旗翻舞,明亮若往昔歲月。雲山上有誰飄然而立,一支笛曲悠然吹響,徜徉于天地間,卻在最沉醉之時驟然轉了曲調,充滿殺伐之氣,迎面撲來——
弟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睜開了眼。蓦然起身瞬間,尖銳的警報聲響徹耳側,才讓他意識到這并不是身處夢境中。師兄與他幾乎同時醒來,兩人面面相觑,登時便跳起身,一把拉動了細線。
靈力護障拉響了警示,有人闖入明光派了!
漆黑到近乎深紫的夜幕中,一道白光驟然而過,幾乎是瞬間便沖破護障,卻在臨近高塔之際消失不見。而在這道白光消失的瞬間,一直叫響不歇的護障也突然啞了音。不少弟子因此警示而匆忙出屋,卻提着刀不知來人究竟在何方,隻能聚集成一團,惶然失措。
“有入侵者,有入侵者嗎?”
“我沒有看到!”
“我也沒有看到!”那個說,“我隻看到有類似靈息的白光,但究竟怎樣,我是不知道的。”
來人大張旗鼓地沖破了明光派的護障,并且無聲無息地躲過了弟子們的追捕。而在茫然人群的背後,一道身影已經悄然落地,迅速穿過了竹林,直沖高塔而去。期間不小心驚動了一隊正要路過竹林趕往大門的弟子,但就在他們手忙腳亂拔刀刹那,便忽的感覺身上一疼,不知何時被一一點了穴。那黑暗中的人影已經消失無蹤,徒留幾人站在原地,落在腦子裡的隻有在擦肩而過時映于眼前的劍光似的一閃。
突如其來、神出鬼沒的入侵者驚動了整個明光派。睡着的、熬夜的,練刀或是在偷偷談情說愛的,一個一個都從各種房屋或是不可思議的地方冒出來。在發覺來人的目的似乎并不是為了殺人、隻是要到高塔後,弟子們褪去了恐懼,趕忙朝着高塔趕去。但第一隊臨近塔身的人卻被匆匆趕來的明光派四長老之一驅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