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柳輕绮和方濯都做好了如此打算:萬一說着說着話,突然有一位兄弟悶頭悶腦地沖進來,打斷了他們親切友好的交談,那麼他們究竟是要将這人打暈、還是一起拉入阻止肖歧勾結魔教之大業?
可事實上,确是他們想多了——姜玄陽比想象中要孤僻得多,從他們到他的屋子暫避,至兩人不得已而告辭,期間姜玄陽的住處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到最後,方濯簡直要為所見此景而懷疑他的情報:姜玄陽這個大師兄比他這個大師兄當得要孤獨多了。他每日呼朋喚友狐朋狗友,各個門的都能過來到他屋中喝一杯酒,最熱鬧的時候能把柳輕绮從屋中吵醒,而吵醒他睡覺的,不管是誰,首先一人吃一茶杯。
而姜玄陽本人是從集會半路跑回來的,無論是身體不适還是心中不适,多少也都應有人過來看望、安撫一下他。可惜姜玄陽此處無人問津,閑得能長土豆。在送他倆故技重施翻過側牆時,姜玄陽似有猶豫,最終還是問道:
“門主今日來我明光派,是不是為了暗探高塔?”
柳輕绮奇道:“你們自己也管這座塔叫‘高塔’?”
“……”
姜玄陽不發一言。柳輕绮笑了兩聲,便所幸察覺到這個調侃并不好笑,便斂了笑意,輕咳一聲,沉聲道:
“不,我是想趁機到你師尊面前去嘲笑他這麼多年一個道侶也沒有。”
姜玄陽幽深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他。
好吧,這也是個一點意思也沒有的笑話。
在半路上遇到、并且與之相逢如此之久,已經是兩人所未曾料到過的意外。有他在,無論什麼計劃在今夜都必定落空。方濯毫不懷疑柳輕绮可能還真的想趁夜間去肖歧的屋子或是高塔之上一探,但他能想到,突然見到外人出現在明光派的姜玄陽也能想到。
在柳輕绮将拱手與他道别時,姜玄陽面色微沉,似在思慮。最後,他似乎終于下定了決心,攔了柳輕绮,低聲說道:
“今日之事,玄陽在此謝過。人微言輕,無以為報,門主日後若需求玄陽,我必千山萬水,趕赴而來。”
柳輕绮眉毛一揚,頗為意外地一笑:“你能說出這種話來,我還真沒想到。”他又指指方濯道:“那,他呢?若你真要感念今日之事,可不能忘了我徒弟啊。”
姜玄陽的表情就又僵硬下來。他略一轉頭,看向隻看着牆外分毫不給自己一點眼神的方濯,像是咬了咬牙,勉強道:“……若有門主親筆信,我會幫。”
方濯冷冷道:“我不需要你幫。”話音未落,便被柳輕绮一攬肩膀:
“好好好,當然希望沒有這一天。”
姜玄陽聽到他頂了一句嘴,才像是終于重歸正軌,松了口氣。他不理方濯,隻又看向柳輕绮,說道:“門主今日來到明光派,想必是有要事在身。隻不過若是與我師尊有關,恐怕近日,門主很難得願以償。”
此話一出,就連一直決心不看他的方濯都轉過頭來,神色微妙地瞥了他一眼。兩人也許能想到姜玄陽會因此而尋求報恩之法,卻沒有想到他能說出這種話來。言語雖然晦澀,但明顯便已是在告訴柳輕绮:無論是想從肖歧那兒得到什麼,這幾天都沒有機會。從明日起明光派便全派戒嚴,隻許進不許出,而具體要做什麼,姜玄陽也不知道。
隻有一點非常明晰:柳輕绮和方濯能這麼輕松地進來,純粹是因為肖歧關了靈力護障。而隻有這一日他将它關閉,不知道是要做什麼。他二人是鑽了空子,但倘若不趕緊離開,必然會有大禍。
“師尊近日似乎總不在屋中。曾有弟子見到他屢屢出入高塔,不知道是要做什麼,但是……”姜玄陽微一合眼,藏了眼底暗湧的糾結與痛苦,再睜眼時,目光便已冷硬如常,“但自從師尊騙我修習了魔功之後,便似乎打算帶着全派上下一同修習。我已深受荼毒一月,但其他的師弟師妹剛修習不久,尚無異狀。”
“起初我不知這是魔功,師尊告訴我這是派内一門已經失傳已久的功法。而我……求勝心切,外加信任師尊,未曾多想。”
姜玄陽迅速地瞥了一眼方濯,卻沒收到回音。他抱着肩膀倚在一側,好似從未聽到他講話似的,反倒柳輕绮對這段過往很是上心:
“你接着說。”
姜玄陽道:“再說,便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受魔功反噬重傷,那時才知道這并非我門功法。問師尊時,他卻也不承認這是魔功,隻說是與心法相左、但卻可大幅度提升功力的功法。”
“……而那時,我也不知道他心裡究竟藏着怎樣的念頭,信了他說的話。直到後來反噬愈重、已經無法自我調息了才發現不對。”
“我瞞着他到了禁書室,翻閱了部分古籍才知道,原來這壓根就不是所謂失傳已久的明光派功法,而是魔功。修習此等魔功可以在短時間内堆積大量的魔息,但隻要不在一定時間内消耗掉溢出的魔息,修習者便會受到反噬,爆體而亡。”
“我雖不知其中道理,但也知曉師尊要我修習如此歹毒功法,是想将我做成一個魔息儲存庫,源源不斷地進行使用。”他閉上眼,神色緊繃,似怨恨,又似有無盡的悲涼,“他恐怕已修習魔功多日,其實力非同以往,不可小觑。還請門主……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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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輕绮聽從了姜玄陽的建議,放棄了夜探明光派的計劃。幸好他心裡總有一根弦繃着,格外莽撞了一回,才在大白天的就帶着方濯翻進了山,正好撞見姜玄陽。若當真是夜間,他們未必能碰上此次集會,也未必能因方濯之故而導緻與姜玄陽産生如此聯系,此上情景,自然也不會發生。
現在想來,他才發現自己好似也不知道為何,人家都是夜間偷襲,就他非要光天化日之下就跑人家家裡去。隻一根繩牽着他,催着他快些去、快些去,甚至蓋過了前人的經驗,讓他遺忘了所應信任的理性。也許這就是命運給予的直覺的力量。
兩人下山時天已暗沉。果然,在太陽落下的瞬間,明光派四周便氣流暗動,是靈力護障升起來了。柳輕绮隻回頭看了一眼,便轉過身來,嘴裡說着下次再來。拍拍方濯的後背,卻沒能得到回聲。
夜色隐約朦胧,一輪明月高挂。在樹影和月影中,方濯沉默的面容被陰影吞噬,晦暗不清。
他始終低垂着眉毛,對身邊人說話似乎有所注意,又好像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雙腿灌了鉛似的沉,隻憑着本能走路,風捎來他詭秘茫然的沉悶,卻聽到有人在背後喊他。
這已是第三聲。此聲後,方濯才如夢初醒,連忙轉身。手掌卻被人牽住,目光相逢瞬間,肩上好像撞了月色的影子。面前人扶住他的肩膀,将嘴唇輕輕貼上,吻了他一下。這個吻如蜻蜓點水,一觸即退,卻令他站定在原地,一陣夜風随着這濕潤的一吻盤旋而過,好似突然清明了雙眼。
“沒見到肖歧,不過沒關系,”柳輕绮輕聲說,“補給你。”
他雙眼含笑,眉峰微挑,甚至顯得有些輕佻。可手卻緊緊扣住了他的手指。方濯被那指間的力度一震,恍若心髒被一隻手緊緊捏住,稀裡嘩啦往外流血的同時不住窒息。糾纏了他半日的彷徨與茫然徹底擊中了他。他張張嘴,一直未出一言的喉嚨打開了一道口子,像汩汩流出一縷心上的眼淚。他近乎恐懼地握住了柳輕绮的手:
“師尊,我真的沒有——”
“我知道。”柳輕绮打斷了他。
他的眼睛牢牢盯緊了方濯,笑容漸弭。他低聲說道:“我知道,阿濯。我一直相信你。”
方濯的眼淚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