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思道。
“别讓他過來了,便讓他自己好好想想,當年在寶乾湖,他是否親眼看到了杳杳劍沉底?”
三日後,方濯到山門口赴約。他這幾日過得不錯,因為雲婳婉精力充沛,常來找。柳輕绮的狀态比之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師姐來叫他出門,他就真的傻樂着跟出去,也不管到哪去。方濯常聽人說魏涯山好幾次都到了觀微門來,結果就是找不到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便有可能是他怎麼着也氣不過、打算過來折騰一下師弟,結果硬是找不着人,也隻能作罷。
出去玩是好的。無論對于柳輕绮還是對于方濯來說,都好。他除了早課過去糊弄一段時間,其餘時候都在瞎晃蕩,姐弟兩個都是招貓逗狗無所不能,有時再加上一個葉雲盞,就能把整個振鹭山掀翻天。
但方濯覺得不錯,十分不錯。至少柳輕绮傻笑比他在那又頭疼又發抖的好多了。隻有一個人看上去好像不是很高興。就是祝鳴妤。
祝鳴妤的情緒,從臉上看不出來。從認識她開始,方濯便隻能從她的面容上讀出“冷若冰霜”四個字。她沉默寡言,從來不會因為難過或是高興而多說兩個字。她心緒的波動隻能靠某種若隐若現的感覺。
方濯便察覺了這種感覺。
他早到了一段時間,沒等多久,就看到祝鳴妤向他走來。既然隻是與同門一起下山,她便沒帶着由儀。人依舊穿着簡單樸素,束一把馬尾,身形挺拔端莊。
她走到方濯身邊,沖他一點頭,公事公辦地說:“走吧。”
方濯還是覺得奇怪。他從小到大陪伴姑娘的次數實在不多,除了聽君守月講她那一波三折的感情經曆,便基本上沒有同哪位師姐妹說話超過一炷香的時間。可如今祝鳴妤卻主動邀約他下山,還是去下館子,由不得他心裡感到詭異。
不過面子還是要給人家的。祝鳴妤跟他裝不熟,他便總不好真的拉開距離,便拍一拍臉,努力讓自己笑得沒那麼僵硬,主動湊上去道:“鳴妤師姐何必約我,跟大師姐或者是師叔出去不好麼?”
祝鳴妤目視前方,形容平靜。
“她每日出門,從不管我。”
“哦,”方濯斟酌着語句,“你是看我閑。”
祝鳴妤眼皮微微一掀,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不過至少是認識多年的同門,路上方濯沒話找話一段時間,兩人之間的感覺也就沒有那麼奇怪了。等到了山下、進入甘棠村要去往那家店面的時候,方濯有意向四周看了一遍。沒有熟悉的人在,村民們忙忙碌碌幹着自己的事,祝鳴妤走在前面,頭也不回。
方濯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主動出擊。他兩步趕上,追上祝鳴妤,低聲道:“師姐,洛笙師妹的事,你聽說了嗎?”
祝鳴妤一愣:“洛笙?怎麼?”
方濯将來龍去脈給她簡單講了一遍。他發誓自己隻是因為擔心洛笙被騙而決定跟與她走得較近的人知會一聲,他都沒敢告訴君守月,因為怕這姑娘性子急又沒腦子,容易壞事。他為了确保此事的真實性,特意去問了廖岑寒,得到的是相同的結果:洛笙确實在這裡等待着什麼人,并且是個男人。廖岑寒看得清清楚楚,那人比她壯不少,且肩膀寬闊身量高大,絕不可能是女的。
果不其然,祝鳴妤一聽,便擰起眉毛。她也四下看了一遍,隻可惜兩人已經馬上就要走到店面,與廖岑寒之前看到的那個角落相隔了半個村子遠。無奈之下,她隻得問清具體地方,打算等回山時看看能不能碰上。兩人到飯館前,紛紛交了請柬。隻是方濯沒有想到的是,祝鳴妤這樣惜字如金的人,竟然在遞交請柬前認真地說了一句:
“師姐弟。”
“——哎,哎哎,是振鹭山的仙君吧?咱們都明白的,師姐弟嘛,明白、明白……”小二賠着笑,連聲要把人往裡請,祝鳴妤卻頭也不轉,與他擦肩而過,直直地走到最裡面坐下了。
說來慚愧,方濯也是從那時候才感受到她心情不好的。祝鳴妤從落座時就沒有主動說一句話,始終在吃。她跟方濯出來好像真的隻是為了下山一趟,她的行程就是她的目的。隻是這樣的沉默,便在無意的舉動中流露出些許苦悶。四下人來人往,祝鳴妤端坐,卻好似被陰影擠入角落。方濯觀察着她,幾回沒找到話題,心想她可能正為煩心事所困,估計出來這一趟也很難明晰,便詢問了她的意見,抱來了一壇酒。
酒嘛,喝一口狀若無事,喝兩口飄飄欲仙,喝三口便頂天立地、摩乾軋坤。方濯的本意是好的,他自己絕不多喝,也認為祝鳴妤會有自己的考量,卻沒想到這是他近幾日來做過的最錯誤的一個決定。
兩人約在黃昏前,從太陽将落山時到月上西樓,兩人都喝高了。祝鳴妤果然有心事,一杯一杯地續着,方濯要攔她她也不做聲,喝到最後,面頰酡紅,昏昏欲睡。方濯酒量與她持平,師姐不僅自己喝,還給他倒,他不好意思拒絕,一兩杯陪着還好,後來越喝越頭暈、越喝越上頭,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眼前已經飄忽不定,胸口處堵着一團烈火,燒灼着那顆心髒,直沖入眉頭,難受得他想打嗝。
兩人出來吃飯時,從沒想到過會是這樣一個結局——腳邊堆了三隻空壇子,手邊還放着一壇。祝鳴妤喝得手都抖了,搖搖晃晃地還給自己倒,一半潑到外頭一半潑到自己身上,還舉着壇子,詢問方濯是否也要。
可憐方濯已經喝得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啪地一舉杯子,一本正經地說:“喝!”
“好。”
祝鳴妤欣然贊賞。她給自己倒了個空杯,給方濯的準頭倒是不錯。吃飯吃到最後化身兩個醉鬼,燈火喧嚣中昏昏沉沉,卻彼此敬佩。祝鳴妤撐着頭,握着杯子,苦笑一聲。她輕聲說:
“我以為,你不會應允我。”
“什麼不會?”難為方濯還能空出一隻耳朵的酒來聽她說話,“師姐,你說什麼?”
祝鳴妤不回答他。她眼神飄忽,神色迷蒙,眼睛隻盯着桌上一處無意義的角落,聲音都似乎飄蕩得虛無了。
“她從來不會認真看看我。”
方濯晃晃腦袋,仿佛聽到耳朵裡的波濤咆哮聲。祝鳴妤拿起杯子,舉到自己唇邊,隻是愣着,沒喝。卻喃喃地說道:
“我真羨慕你,方濯。觀微師叔眼裡隻有你一個人,可是她眼裡卻從來沒有過我。”
“我那樣的努力,那樣用功,就為了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眼前……可她卻依舊待我如此,我從未等到過她待我與旁人不同時。”
“誰?”方濯從來沒聽過祝鳴妤傷春悲秋。這算一個世界奇迹,可惜他錯過了。很難說他現在認不認識面前的人是誰,或者他的反應隻是他的教養所帶給他的優良品質,又或者隻是下意識地接話茬,但無論如何,祝鳴妤得到了他的反饋,擡起了頭來。她面色平淡,眸光冰涼,神情卻略有苦悶。嘴唇緊緊抿着,眉頭卻微皺,便顯得有些委屈。她握緊杯子,說道:
“你怎麼說服他的?”
方濯眯起眼睛:“什、什麼?”
他努力将人往前伸。祝鳴妤幹咳一聲,把最後的理智也給咳走了,同樣往前趴了趴,加大了聲音:
“我說,你怎麼說服你師尊的?”
“什麼說不說服啊,什麼意思啊,”方濯傻笑起來,“我師尊、我師尊對我好,我知道。他對我最好了,這世上找不出來第二個。”
“我不要聽你說這個。”
“那你要聽我說哪個?”方濯道,“别、别的我也沒想過。你說什麼呢。你要說什麼呀?”
是啊,她要說什麼啊?方濯腦子裡一團亂。他聽得見祝鳴妤在說話,但具體說了什麼,喝暈了的大腦卻已經不能再給他及時提供相應的感知。他用手撐住桌子,感到天旋地轉,隻聽到祝鳴妤的聲音忽遠忽近,像夢裡的一朵雲,分明生在天上,此刻便涉水乘舟而來。
“是啊,我要說什麼?”祝鳴妤垂着頭,摩挲着杯沿,突然笑了笑。
“我要說什麼?”
“她從來不、從來不像他在乎你那樣在乎我,”她慢吞吞地說,“她從來……從來沒有看到過我。我上山是為了她,進内門也是為了她。我從最初就是為了她來的。我為了她活到現在。但是、但是——”
月色皎潔如水,天高雲淡。振鹭山萬丈高階,路長長一條,若跨越天塹。方濯與祝鳴妤一前一後頗有禮節地去,勾肩搭背地回。兩人已經喝得掉了向,夜風一吹非但沒讓腦袋變得清醒,反倒愈加昏沉。祝鳴妤捂着胸口,踉跄兩步奔到甘棠村的那棵桃花樹下,吐了出來。她吐得辛苦,方濯躬身在旁,還替她拍拍後背。嘴裡嘟囔着:“喝不了就别喝,你看你……”
祝鳴妤吐了兩口就不吐了。她拍拍胸口,将那口氣順下去,堅定地挺直身軀,轉頭看向他:“隻要我沒死,就還可以喝。”
“好魄力!”方濯由衷地贊頌她,“不愧是師姐!”
“我不是師姐,”祝鳴妤道,“我是祝鳴妤。”
話剛說完,一股沖動就又湧上喉頭。祝鳴妤一轉身吐了。方濯還沉浸在這一雄心壯志的餘韻中,頗為忘我地拍拍手,重複道:“你是祝鳴妤,說的好。”
“我是、我是……”
祝鳴妤一邊回應他,一邊哇哇吐。身後傳來幾聲錯亂的腳步聲,她的直覺敏銳地聽到,但也沒管。她扶着樹幹,掌心被樹皮硌得發痛,但卻比不上心頭郁結。祝鳴妤彎着身、擡起頭,從樹影依稀中看到了今夜的月亮。月光明亮,連雲也看不到幾抹,好一個寬松明朗的寒川月夜。樹枝下的冷光如一條綢帶,雪水一般流淌着。祝鳴妤凝視着它,感覺到眼前一片朦胧。她用額頭抵住樹幹,咳嗽兩聲,方閉上眼,便忽聞身後有人猶猶豫豫地詢問:
“……大師兄?鳴妤師姐?”
祝鳴妤雙眼迷蒙,轉頭一看。廖岑寒和一個不認識的姑娘站在身側,正愣愣地看着他們,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