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到底,柳輕绮的欺瞞又在心頭占據了相當大的一塊空間。或者說,他從來沒有因此而放棄過争奪。這就好像他的權力,他認為自己需要知道師尊的過往,特别是在昨夜之後,倘若想要剔除柳輕绮的心結,就必須要搞清楚之前都發生了什麼事。可卻沒有人願意告訴他。在這個真實的世界裡,隻有最愛他的人滿口謊言,這絕對不是能讓人在一夕之間就接受的。
方濯此刻終于明白,他以為的終究也隻是他所以為的,柳輕绮向他“敞開了心扉”,他自認自己已經可以在那些浩如煙波的過往之中窺得真相的一份子,可到頭來卻發現這一座心房完全是假的,血都隻是番茄的汁水,完全沒有任何用處。他兜兜轉轉至今,自以為即将觸碰到故事的高峰處,卻發現實則始終在起點徘徊。柳輕绮堵住了他的去路,并且抽離了他的靈魂,指引着他朝着一條暢通無阻卻永遠都不能抵達真相盡頭的康莊大道走去。他也許會收獲登峰造極的成就與再使人羨慕不過的誠摯的愛情,但卻同時也剝奪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即一開始他對那一條荊棘小道所傾注的全部的好奇與深刻的欲望。
在發覺他始終在被柳輕绮引導之後,方濯終于遲鈍地想明白了這一點。他需要一個廣闊的空間去好好思慮,而囿于房梁之下隻會讓他愈漸心神不甯。方濯出了客棧,走過大街,到郊外轉了一圈。這兒人少,風景秀美,天高地廣,漸漸地讓他放松了些許身心。陽光似水流傾瀉,鋪陳在身有如一襲絲綢,滑溜溜得格外爽人。方濯的心放下些許。他終于能夠平靜地思考到“手段”這個詞的褒貶性。該用什麼方法、什麼道理來勸說柳輕绮将假象撕碎。就好像陽光破過雲層,照徹陰暗角落,在這些濃厚的、沉郁的黑夜中,想要撕破一層層盤旋不去的迷霧,隻有依靠陽光。隻有像盛夏最正午時分的光芒才能驅散這些黑暗,它會讓行人汗流浃背,但也會讓灰燼無處容身。
方濯走着、想着,腦袋裡從來沒有停過。他正身處一個天真與堅定相共存的年齡,而在此刻,更屬于成年人的一部分在思考中逐漸登上台面。實話講,堅定而成熟的方濯正認真想着一種手段的可能性——如果他趴在柳輕绮面前哭上他三天三夜,柳輕绮會看在他即将哭死的份上将過往的一切真相都告訴他嗎?
還沒等他認真思索出這個方法的可行性以及問題所可能擁有的答案,身後便突然傳來一陣叫嚷聲。他的思路被打斷了,回頭一看,橋上不知什麼時候擠了一堆人,吵吵嚷嚷地看着橋下,你推我趕,可就是不上前。
裡頭有個尖叫聲響着:“有人跳河了!”
方濯想都沒想,立即便趕上。他擠入人群中,向下看去,看到河裡有個人正在掙紮。這水雖然不急,但是深,圍觀人等不敢貿然跳進去救人,張羅着要去把人撈上來。岸邊樹木叢生,有人已經跑下去折了一根長樹枝,嘗試着往跳河的那邊伸去。
那人隻有一顆頭露在水面上,兩手不停地撲騰,卻越掙紮越深。依稀能見得那是個姑娘樣貌。方濯連聲道:“讓讓,讓讓!”艱難地擠到最前面。他喊道:“諸位讓一下,小心不要傷到了!”
身邊人雖然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可緊急情況下,人總是會下意識聽從他人對自己下達的命令,下意識後退了兩步。等到周遭已經空出一小塊空地後,方濯才取下伐檀,啪地一聲推開劍鞘,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執劍劈下,口中默念劍訣,但見一道劍氣閃過,伐檀随即出手,牢牢立于岸邊,從劍刃處生出千萬條光藤,纏住那人手臂,将他往旁側一拖,牽住劍柄,硬生生提了起來,甩到岸上。
伐檀劍兇,動作也不溫柔,梆的一聲甩下來,聽得人四肢都跟着一起疼。方濯也在心裡哎喲一聲,心想别再給人家姑娘摔壞了,當即收了劍便想下去看看情況,可連人群都還沒擠出去,就又聽到一聲驚呼,那姑娘被摔得站都站不起來,卻依舊要堅定地爬向岸邊,大頭朝下,又瞬間墜入滾滾河流之中!
“仙君!”
他這一出手,人家也都知道了他是幹嘛的,贊聲甚至還沒揚開,就立即有人提醒他,眼見着那姑娘又落入水中,身遭當即尖叫不斷。方濯大吃一驚,萬萬沒想到故事還能有此結局,連忙幾步下了橋,跑到岸邊一看,但見河水浮沉,已經看不到姑娘的影子。
“仙君!”幾人跟着他一起跑下來,“這是怎麼回事?”
人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這姑娘究竟作何想法,也對救人束手無策。方濯細細瞧了一番這河流,怎麼也看不着人,索性一咬牙,将伐檀啪地一下立于岸邊,脫了外袍,跳入水中。
“哎呀!”
岸上叫嚷不絕。方濯沒回頭,甫一進水,就覺得渾身一陣涼,好似有什麼東西從頭頂蒸發出去,竟然還有些清爽。
他其實不怎麼會遊泳。振鹭山地理環境不太好,與其說是學遊泳,不如說是在水中練習抗凍能力,所以大家都不咋會,在水裡不如在冰窟遊刃有餘。但所幸他學習态度認真,在山上仔細練習過閉氣,現在就派上了用場。方濯調整着姿勢,嘗試着讓自己在水中不至于被水眯眼,艱難地尋找着姑娘的蹤迹。
但睜眼一瞧,哪裡都沒有。河水并不湍急,按理來說,這姑娘本不應這麼快就被水流沖走才是。可前後左右,都看不到任何人影,反觀頭頂倒是有不少靴子映照在水面上。他搜尋無果,不得不再浮上去,趴在岸邊猛喘兩口氣。岸上的人以為他力竭了,連忙要來扶,方濯搖搖頭揮開他們的手,問道:
“看着人沒有?”
“沒有!”那人說,“仙君,水下也沒有嗎?她不會……已經被沖走了吧?”
“這河水也不急,怎麼說都不應該突然就消失在這裡。”方濯抹了把臉,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好在他體力好,靈力也充沛,再下去幾回也不在話下,隻囑咐岸上人看緊點,看到有姑娘的身影就立馬喊他,說罷便又沉了下去。
人們确實盡心盡力,幾回上下,圍觀人等不減反增。可就這麼多雙眼睛,一個都沒有發現那姑娘的蹤迹,方濯更是沿着這河流前前後後都搜尋了一番,也沒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心下裡疑惑萬分,但搜尋未果,也不得不上岸去。他渾身濕透,衣角和發尾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辛苦至極。
可那姑娘依舊沒有蹤影。這實在奇怪,方濯發誓自己從橋上奔到岸邊不過短短十幾息,而這一段時間是不足以她被水流沖走的,除非是那種洪水般的大洪流。可再怎麼搜尋,也确實是找不到她的蹤迹,方濯簡單束了一把濕透的頭發,拒絕了圍觀人的好意,滿頭霧水地離開,百思而不得其解。
卻也在這時,他突然聽到背後有聲響。緊接着便是一連串的叫嚷,仙君仙君的喊個不停,方濯連忙回頭看去,卻發現就在自己剛剛下水的地方不遠,莫名飄上來一個女子,她張開雙臂,撲騰着向岸邊遊來,臉色發青已近蒼白,瞧見方濯,當即便叫道:
“救救我!拉我上去!”
方濯不确定這個是不是就是那個再度跳下河的姑娘,但事發突然,人命關天,他還是朝着那姑娘的方向走了兩步。隻剛到岸邊,還沒來得及下水,就突然感覺到腳腕一陣重。他自己都還沒有反應,就先聽到這群熱心的陌生人大叫出聲,方濯低頭一看,即刻駭然——
那女子早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身邊,趴在岸上,濕漉漉的臉上傷痕遍布,卻沖他露出了一個詭然的微笑。随即在下一刻,他的雙腿猛地一緊,腳踝被一隻手狠狠扣住,整個人倏地被調轉了方向,便聞耳側砰的一聲,眼前瞬間扭曲成千萬片方塊,腦中當即大警,卻為時已晚,後背一陣疼痛,便被此女生生拉進了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