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盞挨了一頓呲。
他自己偷偷跑來雲城,卻沒有同魏涯山打個招呼,損毀了他作為振鹭山大家長的威嚴。
——這是葉雲盞後來偷偷跟方濯嘟囔的。他心裡不服,嘴上卻服了,被魏涯山唠叨得不願再聽人說話,投降隻是最好的戰略回避——
這也是他說的。
葉雲盞一擡手,搭上他的肩膀,被念叨得兩眼泛青。方濯拖了他一把,被他壓得龇牙咧嘴。葉雲盞順手勾了他臉旁一縷頭發繞在指尖玩,嘟嘟囔囔地說:“大師兄哪裡都好,就是太唠叨,太能說。你以後可不要變成這樣的大師兄。說得我都不想跟人說話了,幸好還有個你在。”
方濯嘲笑他說:“不想聽人說話,那你過來找我幹什麼?”
葉雲盞道:“你不是人啊!跟狗當然有話說!”語罷挨了方濯一腳。
他說得輕巧,但方濯也知道,他這一路來得絕對不容易。面上依舊笑嘻嘻的沒心沒肺,實則雙眼偷偷合起來休息的時間不在少數。方濯知道他的秉性,明白他雖然在外,但也時刻關注着雲城的動向。一聽說這兒出事了就趕緊趕來,路上肯定沒好好休息。
葉雲盞壓着他的肩膀,拖着他往前踉跄兩步。方濯道:“要不到我屋裡睡會兒?我看你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葉雲盞挺累,但不妨礙他依舊嘴硬:“這算什麼?以前更遠的路我也趕過……沒事,沒得事。”他頂一頂方濯的肩膀,“你沒事吧?兄弟,玩笑歸玩笑,你可别有事。修真界這地兒吃人不吐骨頭,真有事兒也未必跟你說,等着拿你釣魚呢。”
“回風師叔在呢,你不信他們還不信她?放心吧,真沒事。就連那幾個弟子,都被師尊救活了。”
葉雲盞縮縮脖子,放開他站直:“這我倒是有所耳聞。不過師兄什麼時候修出這麼厲害的功法了?”
方濯也奇道:“你怎麼也這麼想?我以為你知道呢。這不是他修的功法,隻是因為燕應歎的花葉塑身不能真的殺死人。哎,我還以為你們認識這麼久,年少時就在一起,早就知道這一點呢。”
“啊?”這回換葉雲盞傻眼了,“花葉塑身殺不死人嗎?”
“?”方濯一愣,“什麼意思?不就是殺不死嗎?”
他将柳輕绮給他說過的花葉塑身的原理簡單同葉雲盞講了一遍。越說,他的感覺就不對,心底便越起疑。葉雲盞聽着聽着,臉色就綠了,眉毛像打結的繩子一樣纏在一起,一雙眼睛更是被擠得隻剩一半,盯着一樓大堂,肌肉都糾結在一起,讓人不由地懷疑他是不是能把自己這張臉都給系住。而方濯——罪魁禍首,嘴巴動着,腦袋卻漸漸地停止了。最終指向隻有一點,于是塵埃落定:
“他又在騙我?”
兩人面面相觑。葉雲盞張着嘴,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方濯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徹底止息。葉雲盞攤開手,似乎想要說話,但這個動作已經代表了一切含義。
方濯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這時,他的心裡像是充滿了氣流,隻遺留着些許濕漉漉的情緒。或可以說是震驚,又或是失望,什麼都行。在這情緒的驅使下,他轉身向後走去。葉雲盞這才終于能夠發聲:
“你幹什麼去?”
“我要去問清楚!”
“等一等!”葉雲盞叫道,“你不要着急。師兄瞞你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你不要跟來!”
方濯隻丢給他這樣一句話。他把葉雲盞扔在原地,自己離去了。背影快而迅猛,刹那間便消失在視線裡。葉雲盞站在原地,無所适從。半晌他才反應過來,擡起手想給自己一巴掌,結果剛要落到臉上,又長出一口氣,悻悻地垂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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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濯在此時已經長成了一個極為俊美的青年。個子高,身形挺拔,眉宇高聳而端正,棱角分明的側臉偶爾也會讓人感覺到利刃似的光輝。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因眼眶深邃而愈顯持重,可周身氣度卻熱情真摯,微微笑一笑便可以打散這張臉上所原自帶的肅穆嚴峻。此時,淩厲與溫柔同合一體,鮮明的愛恨竟也能與隐忍慎重并存。他邁出去兩步,繞過拐角已經即将到達柳輕绮的屋子門口,卻又生生地停下,轉頭走向大街。他上頭得快,沖動得快,但冷靜得也快。又或者說,是柳輕绮日複一日從未停止過的謊言迫使他思考步步緊逼的可能性——他自以為自己所得到的真相實則從來不是真相,他的師尊有意将他朝着一個錯誤的方向引去。但無論那個方向有多麼的離譜多麼的謊言遍布多麼的離題萬裡,其中心點隻有一個:
柳輕绮将自己摘于故事之外,從來沒有讓他了解過。
他的謊言從來沒有别的任何意思,隻是将自己摘除。他要遊蕩在曆史之外,停留在故事的末尾,隻讓衆人的餘光看到他的衣角,而永遠無法窺得一段曆史的真實樣貌。
當這一叢叢謊言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根植于他的身上時,他所要做的事情就并不是要談查清楚真相,而是追根溯源,去探求欺騙與隐瞞的源頭——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以及為什麼這個謊言的最終落點在自己身上。隻有搞明白這一件事,才能以此作為把柄,要求柳輕绮不能再對他撒謊。任何的話語都應有它原本的意義,謊言也相同。否則永遠都隻能治标不治本,所能得到的除了必要的真話,也永遠隻能是編造的故事。
至于花葉塑身……方濯冷笑一聲,想,反正葉雲盞都說出來了,問他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