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用力搖搖了頭。柳輕绮說:“不是人?”
方濯沉默下來。他擡起眼,欲言又止地看着柳輕绮,眼瞧着他的神色從平靜鎮定慢慢轉向不可思議。
柳輕绮深吸一口氣,表情看上去有點不太對勁了。他左右瞧瞧,确定無人在側後,刻意壓低聲音道:“……不是女的?”
方濯沉重地點點頭。
柳輕绮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嘴巴抖了抖,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方濯閉上眼睛,安詳站立。随即他的領口就被柳輕绮攥到了手裡。柳輕绮揪着他的衣服,把他用力往身前拉,巴不得把耳朵給直接叼下來:
“你怎麼知道的?”
“我聽見了。”
“這還能聽出來?”
“他那門隔音特别差,我一湊近就聽到裡面有聲音,我原也以為是、是孫夫人或者是花家姑娘,結果、結果是個男的在喊孫公子,還、還在……”
柳輕绮捂住了腦門,長長地歎了口氣,
方濯握着他的手不肯松開,這回才終于覺察到自己心裡那點莫名的恐慌來。他哭喪着臉,嘴角想向上提一提,卻又不得已随着神色垮下來。此刻腦中十分圓滿,可惜一團漿糊。隻有一個聲音從左耳盤旋到右耳,一遍遍侵襲着他的大腦:
“孫朝男女通吃!孫朝男女都愛!”
方濯看着他,感到自己的淚水即刻便要奪眶而出。他愁眉苦臉地說:“師尊,我才二十歲……”
柳輕绮揉揉眉心,又擡起另一隻手捂住了臉。月上中天,此時天色已晚,兩人卻站在長廊之中默默無言。方濯恨死了自己白日沒跟柳輕绮講這件事,結果卻在夜間受到了非人的待遇。他并非是無法接受孫朝喜歡男人這件事,但是在他的概念裡,一個人倘若已經成了親,就不應當再對别人有心。最初聽說孫朝這“十八房小妾”壯舉時他心下裡就有些不适,隻是礙于塵世習俗和孫府面子所以才始終沉默不語,如今徹徹底底地覆天翻。更何況這還是個男人——孫朝在娶了一位美嬌娘、納了十八房小妾之後,突兀地與一個男人翻雲覆雨,好巧不巧還正好被他撞上了,方濯簡直要自戳雙眼。他沒有告訴柳輕绮的是,這件事說來簡單,實則非常詭異——他是如此清晰地聽到裡面那個男子在喊:“孫公子,輕點!慢點!不要被夫人發現了!”
“是侍從罷。”方濯混亂夠了,感到有些微醺。柳輕绮還不死心:“是不是在屋裡賽跑呢?”
“我不知道,我想回去,”方濯十分沮喪,“我想回去睡覺。我、我不能呆在這兒了。”
可話雖這麼說,他卻還是站在原地沒動,始終握着柳輕绮的手。柳輕绮還是猶豫,又看方濯實在惶恐,不得已安撫道:
“唉……至于嗎,這,人與人之間本就——”
他欲言又止兩番,最後還是擺擺手,示意方濯跟着他離開。
他嘟嘟囔囔地說:“你在山上待着的時間還是太長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麟城隻一個孫公子就把你吓成這樣,天底下那麼多孫公子,你再多見一個豈不是得吓死。”
方濯悶頭道:“我隻是想不明白,若他喜歡男人,為什麼最開始還要娶趙如風做夫人?他已娶了妻,就該忠心對待她,會去找那麼多小妾我已經很不理解了,結果又突然……”
他哽了一梗,最後長長吐出一口氣,說:“算了。反正我不是他。他那些東西,我本也不懂。”
“這就是了。你是你,他是他,彼此之間本就不能理解,也别嘗試理解。”柳輕绮像是松了口氣,拍拍他的後背,“行了,别想了,趕緊回去吧。”
兩人正站在長廊裡,夜風濕熱黏膩,吹着花園一側的竹林嘩啦啦直響,動一動葉子,便将兩人的影子吞得斑駁不一。方濯的腳在地上拖成一條線,在這月光下踢踢踏踏地走着,嘴巴卻還在動,頗有些瑟瑟地說:“師尊,我隻怕全天下人都認為這沒什麼可指責的,隻有我看着難受,便說我是錯的。師尊,你不覺得我是錯的吧?我雖然不喜歡孫夫人,但是卻能理解她在聽聞孫朝納妾之後的态度。現在又知道這件事,我倒是覺得孫朝此前遇見異事更是咎由自取了。”
方濯惆怅極了。他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卻又想要觀察一下他的神色。柳輕绮拿後腦勺對着他,左看右看皆不得。半晌等不到聲音,方濯感到氣餒。這種沉默讓人想起幼時在振鹭山上與師兄弟約好一同攀岩、卻被偷聽的師兄給師長告了狀一樣,雖然無可指摘,但心裡總是覺得不舒服。
他長出一口氣,悻悻道:“算了,你就當我瞎說。”
他跟着人一同往前走,繞過長廊意欲回屋去。直到這刻,他的情緒還是有些低落,盡管究竟為何沮喪,他自己都不是很明晰。但就是有一個聲音始終盤旋在腦内,迷迷糊糊的令人百尋不得。而正也因為這個聲音,使得他心下惶惶,像犯了什麼大錯,可很明顯的,他也隻是無意之間撞破了這戶人家的男主人的秘密而已。
那張符咒确實像是被揭了之後又重新粘上的産物,普通人沒有靈力,無法将一張紙直接拍在門上,哪怕是符文也不行——孫朝搞來了一些樹膠,将它們黏在了上面,于是門上便留下了些許痕迹,也許是因為替換過于匆忙,甚至還沒來得及刮幹淨。白痕像是兩條蟲,扭扭曲曲地挂在門上,幸有符文遮掩,才沒第一時間被人發現。
但這也足以說明,這張符文确實是被人替換過:很有可能換前正是方濯和廖岑寒所見的那一張“招魂符”,而在不知什麼時候被調換後,柳輕绮所見的就成為了一張普普通通的“驅魂符”。後者落在孫朝門前并不稀奇,但前者所包含的陰謀便廣了去了——一人将能緻人死第的招魂符當做能救命的驅魂符賣給正受邪祟之擾的孫朝,甚至還叮囑他将它拍在自己的門上,明擺着就是要他的命。況且這張符究竟貼在這裡有多久了尚不可知,而孫朝始終一副被蒙在鼓裡的樣子,且有招魂符在,最後死的卻是張蓼,其中枝節一言難盡,而在白日張蓼已死,孫府内在常規情況下應當已經沒有曾經與修真門派有過接觸的人,又是誰告訴的他們之中的某位招魂符與驅魂符的不同之處?兩道符文雖是功效大相徑庭,但具體畫法還是有着相同之處,且筆迹複雜、眼花缭亂,除了他們這些專業畫符的一眼就能看出來,普通人想要憑自己的能力分辨兩者的差别,恐怕還是有些難度。
其中原委,大概有三種可能:一便是府内有人偷偷提醒了孫朝貼錯了符,但倘若孫府之中沒有散修,最大的可能就是廖岑寒的手筆,隻是在白日已經被師兄猛地拍了一巴掌、确然知曉了其目的之後,再來胳膊肘往外拐,屬實不是他的作風。這點被排除之後,便是孫府之内有隐藏着的高人,此刻甚至可能正在暗處觀察着他們的一舉一動。在發覺方濯和廖岑寒已發現門上的符文有誤之後迅速更換,而他的目的,大概率就是沖着殺死孫朝去的。
方濯邊走邊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張蓼生前教過孫府裡的人辨識這兩種符文,而這人原想殺孫朝,卻未能得手,反倒誤殺了張蓼,故而怕人發覺,便将符文換成了新的。”
“所以動手的大概率是孫朝的仇人。”方濯自更傾向于第三種可能,若是追根溯源,也是張蓼在其中有所參與的可能性更大,他可不相信趙如風與張蓼私通這麼久,就完全沒有對孫朝動手的意思,“孫夫人對孫朝頗有怨言,再加上她同張蓼情深意笃,若想要除掉原有夫婿跟現在這位成親,也不是沒可能。”
為防耳目,兩人走得很快,沒多久便快要走到客房。聞言柳輕绮的腳步微微頓了頓,随即又繼續向前走,若無其事道:“你覺得背後搗鬼的是孫夫人?”
“是。”
“真這麼覺得?”
方濯點點頭。
柳輕绮道:“真這麼覺得,就閉嘴。在人家家裡懷疑人家的夫人是兇手,還這麼大聲說出來,你是活夠了?”
“……我覺得我聲音挺小了。”
“閉嘴吧你,”柳輕绮頭也不回,“多說一句便授人以把柄。有什麼事回去再說。”
方濯不再吭氣,乖乖跟在身後。他自是深知此處究竟為何地,要說什麼、不說什麼,心裡門清。但于情于理,此事已過界。雖不知張蓼究竟因何而死,但如今看來,這似乎是一起針對于孫朝但卻未曾得手的謀殺。死的是張蓼,也許含冤,但既然沒有冤魂,這件事就應當給幹這活兒的人去做。城府養了那些聰明又要價高的捕快不是讓他們幹吃白飯的,該有他們出力的時候,就不應被别人搶走功勞。他心裡總想讓趙如風将此事報官,交予麟城捕快調查,他們本不必再徘徊于此,如今又出了這等撲朔迷離的事情,隻怕拖得越久,越難脫身。
他有這方面的直覺,自然也就有些小心思。他還巴不得這話被趙如風等人聽見,第二日便請他們回山或者是派人來使絆子呢。隻要趙如風生怕秘密被發現,他們即日就可以找理由離開,他不相信柳輕绮不明白這其中道理,若他裝傻,很明顯,在這其中他還有自己的考量。
方濯垂着頭,不說話裝啞巴。他總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心思,在這層關系之下,他對任何事都很敏感。從趙如風,到今夜孫朝,他不希望柳輕绮靠近,但卻又明白他們不得不去了解。但孫朝今夜的所作所為着實是險些把他幹碎,仿佛二十年間的對于情愛的認知在一夕之間全部瓦解,他太想聽到柳輕绮對于此事的見解,但是這人多聰明,知道他想聽,便始終不說,方濯分明知道他心裡已有定論,但卻無從知曉,急得心如鼓擂,人都恨不得随着心髒一起跳起來。
孫府建的位置不錯,麟城本就平整,又被孫府占了一大塊地方蓋房子,在這一馬平川的城中竟也能造出依山傍水的效果。前有一座大庭院,又在後修了一座花園,整體面積看起來似乎能比得上觀微門的一半,方濯那小院兒也就隻有半個花園那般大,平素看着挺寬敞,跟孫府一比,就總覺得落不下腳。客房距離主人家卧房還是有些距離,他們又不好直接走大路,便抄了竹林旁的一條小道繞遠走。月亮懸于中天,傾瀉下來的月光鋪成一條地毯,兩人的影子便映照其上,被月色染成一片漆黑的海水。方濯原先看着柳輕绮的頭發,後來低頭盯着影子。他盯着那可憐的兩條陰影不放,感到自己的肌膚都已經化作水流融化在這悶熱的黑夜裡。好半晌之後,柳輕绮的聲音才從前面傳來:
“你覺得孫朝應當喜歡誰?”
這話問得突然,方濯着實一愣。他懵了一陣,才想起來回話道:
“他的事情,我怎麼會知道?”
“你覺得,他是喜歡孫夫人,還是喜歡花安卿?”
“……他可能喜歡那位瞿三小姐吧,”難為方濯還記得她是誰,“我聽說萬事有如東流水,唯有年少情人最難忘。就算是與瞿三小姐未成正果,估計也是一直念念不忘。”
他說得還算懇切,心頭卻有微思輕晃。口中“年少情人”,說的到底是陳年舊事還是正當眼前?他不敢再看向前方了,隻要同柳輕绮注視,他就總想到白日裡在趙如風房間裡時那樣的眼神……他是真誠的?還是隻是臨場做戲?誰也不知道。方濯明白此刻去想這個隻會庸人自擾,故而掐緊自己的心口,盡力不再糾結。目光遊移到一側擡頭想看看夜空,耳側正好傳來柳輕绮的聲音:
“原來你同我想的一樣,這位孫公子遊戲人間,隻是一位濫情人。”
“啊。”方濯說。他的目光順着月亮攀去,落到最高點,又随之墜下。一連排房屋的另一頭檐瓦上什麼東西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使得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緊了那處——那兒,一道黃色的光芒似乎正随風而散,又立即在雲霧将遮掩月光時映入他的眼簾。
耳畔還傳來柳輕绮的聲音,緩緩的像是山澗水流,在這夜間決計是能夠好好安撫人心的程度,方濯卻已經無心去回應。這夜裡明明有人說話,在耳邊卻像幻境一樣迷離不清,他擡頭時下意識眯起眼睛,盯緊了那處立在檐瓦上的黃光。夜空之下一點小小的身影,靜立于月亮一側,似乎正投眼望着這處方向。方濯看不清那是什麼,心中卻有某種聲響愈演愈烈,他不由得微微抿起嘴唇,感受到眼瞳輕輕顫動的幅度,卻也在這瞬間突然發現到什麼,驟然看清了那到底是誰。他當機立斷,一摸腰間,單手伐檀出鞘,轉頭對柳輕绮道:
“不好師尊,她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