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綠色。”他補充說。
“我沒有深綠色的衣服。”
“沒有就沒有呗,驕傲什麼。”
方濯笑了,但無話講。他倒沒留意過自己穿白衣到底好不好看,但是倘若落到他人眼中、特别是柳輕绮眼中,确然是不及此身的話,此後到底穿什麼,倒有必要一思慮。
他手髒,耷拉在一邊,識趣地沒去碰人。柳輕绮雖然也不幹淨,但到底沒與那些屍身進行過親密接觸,隻是手上髒,身上還算潔白,除了衣角掃地、沾了些塵泥之外,衣衫上下勉強看一看,也算一塵不染。
方濯掀着眼皮看一看他,不動聲色地低下腦袋,勾了勾唇角,感到一陣不合時宜的幸福,也不知道他身邊的老兄們會不會也被他的情緒所感染。
挖墳是一項體力活,方濯坐在地上休息了半天,方才緩過口氣來。兩人恢複了點體力,就開始從那些搬出來的屍身裡面挑揀。這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兒,這些屍身大多葬下已久,腐爛的血肉與破碎的衣襟彼此黏連。外加正值盛夏,原本就不怎麼好聞,鼻子張開一會兒,就忍不住想吐。不多久時,方濯的胃裡便一陣翻滾,有一種奇異的味道正順着食管向上反去,初步判斷是炸饅頭片。他方才還在抱怨,不高興這群人就算是丢亂葬崗,都不知道裹個草席,這回又格外複雜地思索,幸好沒有草席,不然一個個解開再拖出來辨認,得費多少時候。
但就算是諸位坦誠相待,盡可能加之配合,等把那四位挑出來的時候,兩人都已經滿頭大汗。方濯不得不再把其餘人拖回去,大費一番周章。等把他們放回去的時候他還有點猶豫,但是客觀條件在上,讓他們重新再找個幹淨坑屬實不現實,隻得原路送回,待到填土時,方濯沖那坑合了合十,口中念念有詞道:
“今生孤苦,來生便生個富貴人家,希望諸君一切都好。”
語罷,他沖坑洞彎彎腰,便着手填土。柳輕绮在近旁問道:“你嘀咕什麼呢?”
方濯笑笑:“我替他們祈祈福。”
“什麼?”
“活了一輩子,結果最後落個葬入亂葬崗的結果,想必這一生過得也不是如何順心,”方濯道,“惟願來生能彌補回來吧。”
柳輕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答話。他回到那四具屍身旁,悶頭找了起來。
在此前他們問過孫朝,褚氏究竟被葬在了哪一處坑洞之中,孫朝卻表示自己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是在此亂葬崗之中。在方濯沒來之前,柳輕绮帶着廖岑寒,将四周的坑洞都看了個遍,依稀見得其中一個最靠近外圍的坑洞之内屍身似乎較為新鮮,大體也就是近些日子抛來,料想到褚氏去世不過半年,就算要随便找個坑洞抛去,也是最靠近外圍、最值得留意的一處坑洞可能性最高,柳輕绮索性瞎貓碰死耗子,看準這個坑洞下個注,喊廖岑寒回去叫挖墳專業戶來,以圖從裡面找出所有的女性屍首,供孫朝辨認。
可事實上,他還是想得太簡單了。且不論半年過去褚氏容顔是否能依舊,就算是她得天饋贈、屍身未腐,放到孫朝面前,他也未必會承認這就是那位三房。褚氏之死對外說是上吊自殺,但實際究竟為何,完全沒有人知道,孫府都如此急切地将褚氏下葬,若此後風平浪靜,估計也起不了什麼波瀾,隻是如今連鬼都鬧上了,小妾一房房地去世,孫朝被吓得魂不附體,孫府人心惶惶,便隻能說明,當時褚氏之死,必然背後還有其他關聯。
柳輕绮想找褚氏屍身,也隻是為了探查一下她身上是否有怨氣,畢竟麟城附近就有一個大型亂葬崗,僅憑幾條鬼影,很難确定這就是褚氏的冤魂在作怪。可他低估了這個亂葬崗的容量,萬萬沒想到一個坑洞竟然就能容納這麼多人,就算是他倆的手都斷在這兒,也未必能全挖出來。這四位屍身均已腐爛不堪,辨認不出年齡,蹲在旁邊研究了半天,也隻能作罷。柳輕绮指示方濯又新挖了個坑,把這四位齊葬進去,填好土,做了個标記,若以後有必要,還需回來尋。
方濯沒什麼異議,自打他知曉了柳輕绮八年前的那些經曆之後,做什麼事情他都沖在最前面,勤勤懇懇、毫無怨言。他甚至将那坑挖得非常深,仿佛有人會掀開地皮把這處全攫去一樣,挖坑的時候費了不少時間,填坑的時候更是大汗淋漓,整張脊背濕了個透徹,黏在肌膚上,風一吹便從頭抖到腳,透心的涼。
待到這些後續工作一完成,柳輕绮便一拍他的後背,隔着衣衫碰上他的脊椎。
“走吧。”
方濯覺得後背有點癢。他強忍着,任由柳輕绮的手從後背攀上去,攬住了他的肩膀,口中故作平靜道:“回那間茅屋麼?”
“對,回去後喊上岑寒,咱們先回城,”柳輕绮若有所思,“我總覺得那個孫朝沒說實話。難道他說褚氏葬在亂葬崗,就是真的葬在這兒了?來時事出緊急,沒有時間過問,回去後得想辦法問清楚他那幾房去世的小妾都葬在了哪兒。同是孫家的外室,不能一位被抛在荒郊,剩下幾位都有人幫忙操辦後事。如果不是這樣,那就說明孫朝在撒謊,褚氏并沒有埋在這裡;如果确然正是如此,那就說明孫朝與褚氏之間一定有什麼秘密沒告訴我們,這可能才是孫府鬧鬼的真正原因。”
“若你說這個,那我問了。”方濯道。
柳輕绮揚起眉毛,有些詫異。
“你什麼時候問的?”
“就在剛剛,”方濯道,“你喊我來這裡,臨走前我問了孫朝為何要将花家姑娘安置在這個破舊茅屋之中,他說因為花家姑娘喜歡這裡,他也沒辦法。我想,如果你覺得褚氏被葬在亂葬崗并不合理,那花家姑娘作為孫家的外室住在漏風又漏雨的郊外破屋之中,應該也并不是那麼符合常理,所以雖然問得不同,但從他對花家姑娘的态度上面,也許可以窺得些許事實。”
柳輕绮笑了:“這回可多謝你,省了不少力氣。剛剛我還在想怎麼才能讓他孫朝心甘情願地為咱們做事呢。”
“你想讓他幫忙給咱們做事,我看不可能,”方濯也笑道,“孫朝好歹也是世家弟子,雖然家道中落,但最後在他這一輩還是東山再起,成為一方巨賈,手裡的錢三輩子都花不完。這樣一個人,又與城府有關系,家中多個人、少個人,壓根就不算什麼事,就算真出事了,也能用錢擺平。最初褚氏作為他的‘愛妾’,生前居住在一座獨門小院之中,蹊跷離了世,孫朝非但不要求城府必須要将她的死因查明,反倒還在第二日就将褚氏屍身強行帶走,說是不願再讓她的靈魂于塵世受苦、意欲安葬,可實際上,他告訴我們的卻是将她放到了亂葬崗。孫朝與褚氏若真有事,孫夫人十有八九會知道,可看孫夫人對花家姑娘的态度,分明并不灑脫。孫府和褚氏究竟有什麼關系,從二人身上可窺得一二,可如果他們誰也不說,那事後想要拉攏就難上加難。”
柳輕绮一直沒說話,照舊邁着步子往前走,隻在話中偶爾點點頭。方濯一口氣講下來,氣上靈台,分外舒适,轉過頭,眨一眨眼,示意柳輕绮細想。也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熱烈,也可能是神色太真摯,柳輕绮瞧了他兩眼,就笑了一笑,一擡下巴,輕聲說:
“那你的意思就是,從孫府這邊下手不現實?”
“也不是說不能這麼考慮,隻是說,很大可能會下更多無意義的功夫,”方濯老老實實地說,“畢竟若是這回告訴我孫朝很愛褚氏,将她安置在亂葬崗隻是因為這是褚氏的意願……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的。但是他就這樣說,騙過别人也騙過自己,咱們就沒辦法。更何況——”
他正說着,話音未落,卻突然看見前面正眯着眼睛聽他講話的柳輕绮倏地皺起了眉,眼睛随之放大些許,目光極為迅速地移向另一側,又一把飛箭似的猛地歸來,緊張地看了他一眼。方濯當即察覺到危機,連忙停了聲音,低聲問道:“怎麼了?”
“花家姑娘出現在茅屋了。”
“什麼?”方濯大吃一驚,“她還真敢來?”
“岑寒給我傳的音,就在剛剛,現在那邊已經打了起來,他攔不住,”柳輕绮的神色嚴肅下來,“咱們得去看看。實在不行,若是孫府這條路走不開,就從花安卿下手。可能讓她說真話,會比問孫朝要更容易些。”
“花安卿?”方濯問道,“她如何知道褚氏的事?”
“她不會知道褚氏一事,但她放着錦衣玉食不要,卻偏偏要選擇城郊一處荒廢許久的茅屋作為安身之地,這背後一定有隐情,”柳輕绮道,“問清楚這個,就算不知道褚氏的事情,但對于孫府,能知曉一點是一點。花安卿的來曆未知,也許在麟城内尚未如何受到孫府的荼毒,還能說點真話。原先我認為孫朝所說至少有五成真的,現在看來,可能不然。花安卿很有可能會知道些什麼,這些反常的行為,甚至有可能是她所做出的提示,正要我們去留意。總之,問一問總比不問的好,如果花安卿真的知道些什麼,那麼可能今天她頂着腥風血雨回來,并不是為了跟孫夫人一決高下……”
柳輕绮加快了步子,示意方濯跟上,腳步不停,語氣卻頓了一頓。他若有所思道:“——而正是為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