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雲意在一邊啃杯沿,笑嘻嘻地看熱鬧。柳輕绮不到上菜的時候不喝酒,他拿着筷子,對着自己虎口磨着玩,聞言笑了笑,說道:“剛才踩你那一腳看來還是不重,人家還沒走遠呢,就該非議她的心上人。”
方濯冷哼一聲,擡手将杯子送到唇邊抿了抿。酒過喉頭落入肚腸之中,像吞了一塊包着冰皮的火種,碎雪似的凍過食管,卻又随之熱燙起來。他隻是拿一點酒潤了潤嘴唇,就覺得辣得不行,便放了杯子,要去找水。那邊廖岑寒卻不察,沒有足夠的準備,半口咽下去半口還含在嘴裡,臉上便一紅,眼睛倏地一瞪,憋半晌說不出話來,隻能用力地拍桌子。
“你看,急什麼。”
方濯有些無奈,将水壺提過來,又往他面前一放。廖岑寒無話可說,抱着水壺不要命地往下灌,從鼻間湧出來的急促的呼吸聲甚至比不上喉結抖動的速度。方濯在一邊看着,總擔心他會不會水中毒,再瞧瞧對面柳輕绮,凝望着廖岑寒的眼中滿是戲谑,便慢吞吞地将目光收回來,有點郁悶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當他的目光已一如既往爬上柳輕绮的臉、掠過他的脖頸,再從胸口退開時,方濯才慢慢地清醒過來,似乎發現了自己的秘密:當他的眼神沒有落點時,如果沒有一樣東西要求他、并且值得他去觀察,那麼他的目光總是落到柳輕绮身上。他身體的每一處、任意一處,都可以成為凝視的對象,作為一個已存在的要素去研究觀察。這是他年少時的習慣,是他還在外門讀書時,每到一有觀微的課,他便會坐在第一排,用手托着腮,認認真真地看着他的臉。或許他笑了,或許又沒有,但目光總是無比誠摯,因為柳輕绮很少與他對視。也正如現在一般,他們從不對視——方濯捏着水杯,微微垂下頭去。他不氣餒,也不挫敗,反倒很冷靜,勸說自己循序漸進。他會意識到這樣的目光将讓無心人感覺到熱情,但是又會讓有心人感覺到害怕,有時候甚至就連他自己盯着銅鏡中的那雙眼睛看時,都會察覺到一陣自上而下貫通過全身的凍傷一般的又癢又麻的奇怪的感覺。他打了個顫,感覺到恐慌,這樣的目光像是一把釘子,很容易将人釘死在自己的眼眶之中。而他,作為一個時時刻刻都在留意自己是否做錯了事、說錯了話的他,在看到這樣的眼神時,必然會給予自己驚醒:切莫不可讓因自己無意識的目光,出于所愛的目的,卻傷了他人的心。
方濯很會思考,并且很經常思考,一考就會考很久,直至外酥裡嫩、香氣四溢,腦袋都糊了,方才悻悻停手,出去轉兩圈涼一涼腦子,才能勉強想想别的事情。他想着不要人傷心的事,可事實上即将卻有很多人會讓他傷心。意外的發生總是在一息之間,并且毫無征兆。事後方濯回想起來,依稀記得變故似乎是從一聲琵琶響開始的,這也是他後來的複盤,仔細想了很久,卻依舊沒能确認這一聲琵琶到底是從哪裡傳來的——德音門一共四個人,三個弟子,一個人的武器是琵琶,一個的是古琴,另一個的是箜篌。在事故發生前似乎他們剛剛才在台上演奏完一首曲子,得到萬衆好評——德音門的音樂質量向來是不必說的,特别是當他們的節目排在柳輕绮後面時,效果就更加顯著。剛剛在台上如癡如醉一曲下來震裂萬人耳膜的柳輕绮聽得非常高興,一個勁兒地拍巴掌,而為首的那位德音門大師姐易甯舉起手來沖衆人歡呼時,方濯原本正瞧着下一個上台的班目看,卻突然因此聲而一愣,眨了眨眼。
易甯?
他揉了揉眼睛,再度看向台上。人依舊在那兒,沒下去。
方濯深吸一口氣。易甯?
易甯?
實話說,方濯當時的腦子裡除了“易甯”二字,什麼也沒有。還能多加個問号。他滿腦子都是自己的聲音,一遍遍的重複“易甯?”,此刻那易甯還在台上嘟起嘴唇嘗試着吹口哨,半天不肯下去,舉着手臂沖着台下亂搖亂晃,搖頭晃腦,眉飛色舞,分外妖娆。
有熱鬧看,自然振鹭山的弟子們都跟着她起哄,一時間台下的掌聲便被混亂的叫喊聲所掩蓋,有吹哨的,有歡呼的,有吱哇亂叫的,整個會場完全亂成了一鍋粥,像是一隻鐵鍋夾在木柴上,尚有人蹲在一邊煽風點火,還拿嘴吹。
身遭亂哄哄的一片,就連柳輕绮都舉起雙手,跟着節奏準确地慢了半拍,傻笑着晃起了上半身。易甯在台上亂蹦亂跳,拖着她的箜篌一掃弦,便是叮鈴咣當一陣響。方濯在這響聲裡摸了摸下巴,慢慢地打量了一遍四野,在這群魔亂舞之中無比安靜,顯得極其格格不入。
易甯是個體面人。或者說,她是個正經人。她是個不說話的人,是以往不會用語言跟别人進行正常交流的人。因為她是個啞巴。
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但卻幸運的成為了打開這個問題的缺口。據說易甯天生無法發音,不能正常說話,就算是偶爾發出聲響,也隻能發出像“啊、啊”這樣幹啞而又瑟縮的聲音,像是一把刀割上鐵闆,沙啞但卻又尖銳的令人頭皮發麻。這是她自卑的起點,也是因這一身體缺陷,易甯比旁人要孤僻更多,唯有音樂才能治療她的傷痛,令她那張總是有些哀傷的面龐展露出青春的光澤來。
故而在平時,易甯從不說話,從不發出聲音,隻用紙筆交流。她是個愛害羞的人,隻有需要表演或者是将切磋時才肯動一動手彈奏那隻箜篌,也是她的武器,“停潇”,而平常時候她不僅少露面、隻在屋中鑽研琴藝,并且也很少與别人主動交流,遑論互動。易甯從不活潑,她和快樂似乎很少沾邊,但是在今夜,方濯卻在她的身上看到了縱橫無匹的快樂。她拖着那隻奇異而沙啞的嗓子,吼着聽不清究竟是什麼的無意義的單音節,吹着不出聲的口哨,舉着雙臂跟着節奏搖頭晃腦。她的節奏是有重心的,每到一個轉折的小節,她就會用力點起那一顆總是顯得十分憂郁的頭顱,發絲四處飄揚,雜亂的頭發之下是一張狂熱的笑臉,帶着非同尋常的、此起彼伏的灼熱的激情。
方濯十分之必然的相信,如果不是因為停潇太重了,她一定會把它扛在肩膀上,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進人群,就好像一位父親扛着孩子撞入欣賞煙花的河岸旁的衆人之中一樣。因為旁邊那個人已經成為了一個經典,是她徹底的參照——裴安之,平素裡總是溫潤如玉彬彬有禮的裴安之,抱着他的琵琶,奏響一曲方濯從來沒有聽過的新奇的曲目。這聲音一如落木驟然墜下,又如月光灑落寒潭、召喚出深藏在地底的遠古魔獸,海浪一般襲來,在一陣陣急促的琵琶撥弦之中排山而來。這是一首多麼具有創新意義的曲子,是一種多麼令人感慨的發明家的精神,如果他撥弦的速度也沒有那麼新奇的話——橫抱琵琶不新奇,剛剛演奏的時候裴安之就是橫抱着的。但是此刻他卻站着,以小臂有力地托住懷裡的琴,将那把美麗的、優雅的、似山般起伏又如波浪般窈窕的漂亮琵琶牢牢地貼在胸前,手指抵住邊緣,倏地用力一撥,用力一撥,再用力一撥。
裴安之沖下了台。他抱着琵琶,回到了人民群衆之中,琵琶琴音咣咣作響,像極了一個人正拿着錘頭砸床闆。方濯大吃一驚,但是驚未至此,尚有後續,在他還在發懵的時候,廖岑寒已經迅速做出了反應,他猛地站起身來,舉起一隻手來高高立在頭頂,大聲說:
“安之師兄,讓我來!”
方濯完全沒反應,沒有一點反應。廖岑寒沖入人群,緊緊貼在裴安之身邊,而這好心人竟然還給他空出一個位置,兩個人一個搖頭晃腦地彈琴,一個又唱又跳鬼哭狼嚎。再看裴安之,一隻手托着琵琶,接着那聲音的餘韻舉着手臂,沖一邊搖搖,拖長了聲音喊道:
“左邊的朋友,讓我看到你們的雙手!”
“哦!”
左邊聽取蛙聲一片。
裴安之一視同仁,轉向右邊,雨露均沾。
“右邊的朋友們,請也熱情一些,讓我聽到你們的歡呼!”
“耶!”右邊的朋友們很給面子。
“耶!”唐雲意也很給面子。
“耶!”可喜可賀的是,觀微長老也很給面子。
方濯聞聲尋來,轉頭看去。柳輕绮坐在他對面,毅然給他一個笑呵呵的側臉,舉着胳膊像個老年人一樣慢吞吞地搖晃着,頭比上半身更加熱情,是那可憐老腰的緣故。
裴安之又是刷地一擦琴弦,撥出一陣歡呼聲。他大聲喊道:“耶!”
柳輕绮提高了聲音:“耶!”
方濯确信他瘋了。
在那一瞬他平靜下來,神情恍若朝聖,安詳地閉上了雙眼,祈禱了一會兒。随即猛地起身,一步跨到柳輕绮旁邊,拉住他的手臂。
“快走吧!師尊!”他嚴肅地說,“不可以再待在這裡了,我已經看到有人打算脫褲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