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有件事必須知道:方濯隻是年輕,不是傻子。可能有時他的閱曆和見識不足以支撐他去完成許多特殊的事情,但是當危機發生、并且有迹可循的時候,他也不會吝啬于自己的猜測,并且還很大膽,隻要這人有疑點,那麼就會出現在他的重點排查範圍内。
由是如此,方濯其實知道搗鬼的那個人除了燕應歎之外,不會有其他人。明光派那邊兒的帶隊的倒是也有可能,不過連他們門下最得意的弟子都敗在了一個振鹭山的無名之輩手下,他們的老頭要是能突破振鹭山的防線将迷魂藥灑在他身上,那方濯即刻就能從五樓跳下去直接殉派。
所以對于方濯來說,為什麼要給他下迷魂藥讓他幹壞事,不重要;為什麼要給唐雲意下毒,這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事。重要的就是,為什麼最後選擇的是讓他和師弟都背刺柳輕绮,為什麼無論是傳話、還是真正下手,都和柳輕绮有關,這才是他最需要知道的。
所謂欲解謎題,必當追根溯源,就是這個道理。
而至于柳輕绮呢,當聽到方濯終于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倒也顯得不是那麼驚訝。他隻是靜靜地凝視了方濯一會兒,眼中充滿了淡淡的哀傷,像是要從他的面龐之上挖掘出其真實所想,目光前所未有的認真。過了半晌,他才終于開口說:
“有話好好說,莫要行此大禮。你先起來。”
“扶我一把。”方濯跪在地上,虛弱地說。他的腿徹底沒勁了。
“這件事,其實不算什麼秘密。不是派裡不讓說,而是我自己不想說。”
這是一個開頭,柳輕绮先以一句開脫來進行秘密的開場,很有他的風格。方濯趕緊擡手制止:
“師尊,說山裡,不要說派裡。這樣會顯得我們很像收保護費的。”
“收保護費的?”柳輕绮的脖子向後縮了縮,像是想起來了什麼不好的回憶,“我就認識一個收保護費的,之前在甘棠村裡作威作福,每戶人家收一枚銅闆,此後保人一年風調雨順……”
“……那還算收保護費的?不是後來被掌門師叔拿錢給打發了嗎,當時到了他們住的地方去看,比老張大叔家還窮。”
“是啊,所以,被當作收保護費的也沒什麼,”柳輕绮唉聲歎氣,“至少我們都很慘……”
“真正收保護費的可不慘啊師尊。”
“就你懂,”柳輕绮瞪了他一眼,“你三十了!”
方濯趕緊閉嘴,舉起雙手示意自己變成啞巴。怕柳輕绮不信,他又伸手到嘴巴上,做了個系扣的動作。
“縫上。”柳輕绮說。
方濯又胡亂在嘴巴上畫了畫,哼哼兩聲,示意自己縫上了。
他的眼神很是熱切,說是縫上嘴唇,就真的一聲也不吭,急急火火地盯着他不移眼。可惜柳輕绮油鹽不進,一點兒也不感動,一個白眼将目光翻回來,不跟他一般見識,稍稍頓了一頓,語氣又變得很惆怅:
“燕應歎和我師尊的恩怨,要論起來,得追溯到大戰之前。而大戰以前,不多不少,正好在八年前……”
“感謝提醒。”方濯忍不住開口,“您可太會算數了。”
柳輕绮說:“縫上。”
于是那張嘴又縫上了。至此,柳輕绮才真正開始他的講述。他先想了一想,将故事從頭到尾簡單做一個梳理,找到了最适合當做開頭的事件,細細撚起來,像是在穿針之前用手指捋平線頭。這是一種沉思的标志,表明大概有那麼三句話将會是重點,而不會再扯皮了。果不其然,當這沉思結束之後,沖出方濯耳朵内的,就是一個他從未聽聞的大爆料:
“都說燕應歎死的時候,我是不信的。他和我師尊有舊仇,具體怎麼樣我不知道,不過我師尊曾經跟我說過,他們打過很多次架,有他輸也有燕應歎輸,在大戰之前,他們兩個實力差不多。隻是不知道為什麼燕應歎的功力在我師尊上了振鹭山之後突飛猛進,直至大戰期間,他與我師尊已略勝一籌,隻是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根本沒人知道。”
“但我師尊也是因為這不為人知的奇遇,而死在了他的手下。”
方濯眨眨眼,想開口。隻是突然間他又意識到自己的嘴巴還“縫着”,剛啟了啟嘴唇,又識趣地合上了。
柳輕绮看了他一眼,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将目光低下去瞧着桌上的書,恹恹地說:“解開。”
“哎,”方濯幹脆利落地執行命令,“師祖,呃,仙逝,真是因為燕應歎?我之前隻是聽葉雲盞說過這個燕應歎厲害,但是不知道有多厲害,這麼看來,連師祖都能打敗,這天下豈不是沒人能敵過他了?”
他語罷,便盯着柳輕绮瞧,等待着回應。方濯這一番話無疑是帶點追捧的意思在裡面。他哪知道什麼柳一枕,又知道什麼燕應歎,他對八年前那場大戰的細節都一無所知,又怎知這二人到當今修真界排名又如何?由是先吹柳一枕兩句,給柳輕绮吹高興了,接下來的話也好談。隻是他心思活絡,動用了一點小手段,柳輕绮卻也沒那麼輕松就被他拿捏,聞言隻是撇了撇嘴,沒方濯想象中那麼高興,相反,他很平靜,平靜得就好像談的不是一手把他帶大的師尊,而隻是一個普通的過路人。
“你沒必要拍你師祖的馬屁,他是厲害,但人死如燈滅,再厲害又有什麼用?”柳輕绮淡淡地說,“他既已不在人世,能阻攔燕應歎的人就少了一個,已經沒用的身份,再提出來也沒有什麼意義。”
方濯一愣,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柳輕绮話語之中沒有責怪的意思,也顯不出來失望或是不悅之流,隻是神情未曾發生改變,語氣依舊平淡,就足以令人生疑。方濯接着問道:
“那師祖既然已經不在了,燕應歎要找的又是誰?舊怨已了,新仇更是無從提起,他若要尋仇,便到九泉之下尋得仇人屍骨,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又何必将氣撒到整個修真界身上,乃至于八年之後又突然出關,揚言要找你……”
“揚言?他揚言了嗎?”柳輕绮将手放在桌上敲了敲,平靜地說,“沒做到的事情,他不會提前說。而他既然說了,就代表着他一定會做到。”
方濯呼吸一窒。
柳輕绮渾若未見,隻是将目光盯緊了桌上的一處角落,那兒正灑了半分陽光,自桌角往地闆切出一道淡棕色的分界線來。這會兒他沉默的時間有點久,眼神既專注又遊離,明顯正在回憶。方濯不敢打斷他,由是有再多的疑問也隻能壓在心裡,秉着呼吸等着柳輕绮從回憶中抽身。彼時他心裡還想着柳輕绮那句話:既然他說了,就代表着他一定會做到……心頭像是被寒床刺了一刺,驟然打了個顫。
柳輕绮好半晌沒說話,想了半天。方濯忍不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