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那這麼說來,你豈不是……”
“哦,我沒事,師姐師兄們都會罩着我,從小我就是在他們的保護之下長起來的。這個倒是不用擔心,他燕應歎要是想殺我,也得有本事上得來振鹭山。”
被方濯這麼一提,柳輕绮似乎才從回憶中驟然脫出,眼神倏地收回來,打在他的面龐上,欲蓋彌彰地低頭整了整袖口。蓦然回應又立即轉移注意力去幹其他的事情,明顯是一個撒謊的标志,要麼就是随口一說漏洞百出,非但沒有安撫下方濯的心,反而讓他的胸腔束得更緊。
方濯低聲道:“别這樣說,師尊,你答應了我要将一切事情都告訴我,這個事情裡是包括你自己的,我要知道的就是你的事情。燕應歎說你身上有毒,并且即将發作,是不是真的?我問了掌門師叔,他沒有告訴我,但是——”
“哦對說到毒,雲意那個毒你就不擔心?”柳輕绮啪地一下打斷他,“現在還有功夫過來扯皮,那可是燕應歎的毒,說不定雲意危在旦夕,燕應歎今晚就能對他下手。你怎麼不多問點他的事情?”
“他?”
方濯被突然打斷,無奈之下隻得把話咽回到肚子裡。他當然明白這一突如其來的插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既然當事人不想再提,他再步步緊逼也不會獲得什麼好結果,隻得順着話茬下去,雖然不甘,但卻也沒什麼别的辦法。再瞧柳輕绮,手指幾下将袖口挽到了手肘處,此刻正順着小臂再将它們捋下來,想的是什麼,隻要人長眼睛就都能看得出來。
“他沒事。”方濯原本打算等柳輕绮交代完畢之後再談這件事,如今也隻能就着這一蹩腳的台階走下來。
柳輕绮揚起眉毛看着他。
方濯說:“他不可能有事。他是燕應歎出關之後能接觸到的唯一一個振鹭山的弟子,而且還是内門弟子,甚至是你門下的,這麼好的打探情報的機會他怎麼可能放過?雲意又鬧了這麼一遭,門派上下戒嚴,昨晚就已加急回山,如此一來除了唐雲意,還能有誰再落到他的手裡?他就隻能抓緊雲意,這是他目前在觀微門唯一的情報來源,就算是被戳穿,日後肯定也會想辦法拉攏他,又怎麼可能會殺了他?”
“你真是這麼想的?”
“那是自然,”方濯說,“除非燕應歎卸磨殺驢,自此也失去了在刺探振鹭山的機會。”
他說得斬釘截鐵,自然也是有道理在。在方濯的思路裡,燕應歎既是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就不可能會因這麼一點小事就放棄唐雲意這麼條大魚。更何況唐雲意實力一不如他,好控制不說,日後若有了危機,還好作為人質來提要求,又如何還能找到第二個?二即唐雲意身份得天獨厚,内門弟子外加觀微門三弟子,隻要控制了他就能随時随刻往柳輕绮的茶裡下毒,要殺他不費吹灰之力,這樣放短線即能釣大馬哈魚的機會,誰又能放過?
隻是柳輕绮似乎并不這麼想。他的表情很平靜,卻在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微微皺了皺眉。沉默半晌之後,他揚揚下巴,示意方濯接着說下去。可讓他再說,收獲的也注定隻能是廢話。方濯隻能道:
“就這麼多了,我就是這麼想的。振鹭七門雖然同屬一派,但是彼此之間交往也并不算頻繁,各有各的過活,若是控制其他門的弟子,自然是得不償失,那就隻能——”
“那如果是你呢?”柳輕绮冷不丁地打斷他。他的目光微微向上一浮,釘在某一處,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方濯剩下的話當即卡在了嗓子眼裡,愣了一愣。柳輕绮靜靜地說:“那如果是你呢?如果是你不小心在浴桶旁着了燕應歎的道,被他無聲無息種了毒,現在正在被他監視、被他尋找機會刺殺我,就好像昨夜你突然提着劍沖上三樓,二話不說直接指着我的喉嚨要我的命……那個人為什麼一定是雲意,而不可能是你呢?”
方濯下意識道:“因為我——”
“因為”什麼,他卻到底沒有說出來。隻要人長了眼睛就都知道,那個就在不到十二個時辰之前磨亮了劍抵着他師尊喉嚨的人可就是他,他在知道了燕應歎的秘密之後走出屋子,就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内未能走出幻境。所以這個人為什麼不能是他?怎麼就非得是唐雲意,偏偏不能是他?
方濯半晌說不出話來。一時屋内寂靜無兩,隻能聽到他胸腔撲通撲通亂跳的聲音。柳輕绮擡手揉揉眉心,歎了口氣,冷靜了很久。他有些疲倦地說:“不好意思,我有點激動了。你别放在心上,當我開個玩笑。我給你道歉。”
方濯忙道:“該是我說對不起,師尊。是我——”
“算了,沒必要說,”柳輕绮說,“我隻是……想到一些舊事。”
“你生我的氣了?”方濯焦急道,“沒事的,你該生我的氣。我壓根沒想到會這樣,我說這個人不會是我是因為我不會,”他頓了一頓,終于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邏輯,連忙解釋道,“是因為我不會答應他,我一定不會答應他,隻要是傷害你的事情我都——”
傷害你的事情我都不會做。他正是這樣想的,隻是當要出口,一瞥見柳輕绮的眼神,他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又有什麼立場說這樣的話?事已至此,所有的剖明真心也失去了它本身的意義,隻能淪為喊口号。故而到最後,他的嘴巴張了張,像是一口蒸氣鑽入火爐又緊接着随風吐出來,沉默了半晌,方才能說出一句:
“但……”
“師兄!”
門被驟然推開了,方濯的話像是被一根杆子順着尾部往回一打,滴溜溜地鑽回舌根,硬生生地順着喉管咽了下去。方濯轉頭一看,門口赫然站了個葉雲盞,背着光立在那兒,瞥見方濯,先是一愣,随即說道:
“你怎麼起來了?不是讓你好好休息嗎?”
“有點事情要談。”柳輕绮接了話,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沖他使使眼色。方濯抿了抿嘴唇,說道:“我跟師尊道歉。”
“道歉也别坐在這兒倒,讓你好好卧床,你就在這好好睡幾天,”葉雲盞随即将目光投向柳輕绮,扶着門框上前半步,放低了聲音,“師兄,出來一下,有些事要跟你商量。”
“我正在和方濯談事——”
“很重要。”
葉雲盞加重了語氣。無奈之下,柳輕绮隻能揮揮手,示意葉雲盞過來把他推走,轉頭對方濯說:“先去休息,等我回來。”
沒來由地,那明明如以往一般平靜無極的面龐上仍無什麼明顯波瀾,卻意外叫方濯從這般湖水一般的平淡之中讀出了些許安慰之意。這莫名的、不知是否出自于心理原因的安撫的目光成功讓方濯冷靜下來,至少讓他的心髒不再跳得那麼迅疾,如同要追趕某處滾滾黃沙,心頭慌張也随之被撫平了一部分,他感到一陣放心,臉上顔色消退了部分,似乎也沒那麼憋氣了。
葉雲盞走過來扶住輪椅,沖他點點頭。方濯在這安靜裡面默許了這一行為,眼瞧着葉雲盞推着柳輕绮出門,随之關上門,這一聲輕輕的合門聲像是一寸蜻蜓點水的敲擊木魚的聲響,不僅落到了地面,也似一片羽毛,似乎是如雲一般輕盈、實則重重地停在了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