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誠懇地說:“你誤會了,師尊,我不是變态。”
“感謝,”柳輕绮說,“這可真是個不為人知的冷知識。”
話雖如此,柳輕绮到底還是心疼徒弟,他絕對屬于普惠性施恩的那種人,不僅心疼徒弟的軀體,還心疼徒弟的精神。每次方濯覺得自己像是被當小孩逗弄的時刻,大抵都是柳輕绮擔心他那脆弱的二十歲心靈受到傷害結果一怒之下投奔魔教所以草草喂顆糖的成果。柳輕绮是真的很擔心他們精神受創,如果有機會,方濯一定會聯系出版社,讓柳輕绮出本書,名字就叫《我當問題兒童教師的那些年》。
誠然,方濯很自信,他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問題,無論是在軀體上還是在精神上,不然這麼多年振鹭山三好學生是白拿了。但是方濯也很自信地認為,這世上應當也沒有幾個人對自己的師尊産生異樣的情愫,同性更是少有,如果他将自己的經曆撰成書出版,肯定第一時間被辱罵,第二時間被封殺,第三時間帶領全修真界正義人士攻打上振鹭山,站在山門口要求他出來解釋清楚這一切,然後再看着他上吊以示悔恨。
方濯趴在床上,從床帳邊角悄悄地看柳輕绮。自從得知了自己差點殺了自己的師尊、又被自己的師尊摸狗似的順着後脊摸了大概半個時辰之後,方濯便陷入了一種久久的、難以自制的沉思。他自覺這樣實在丢人,無顔面對振鹭父老——拿着劍紅着眼睛氣勢洶洶地上樓來找自己的師尊“尋仇”,這可不是什麼好事迹,更何況這事兒鬧得滿樓皆知,估計一整個客棧都知道了下午剛打擂的那個少俠晚上突然走火入魔,舉着劍嚷嚷着非要把他師尊給剁了,怎麼攔也攔不住(這是廖岑寒後來的添油加醋說法,當然,他已經被方濯無情地打死),他和振鹭山都丢不起這個人。
而更重要的是,柳輕绮抱了他一路,從走廊一直把他抱回到屋子裡。這倒不是柳輕绮擔心他出問題不敢讓别人接手,而是他那胳膊牢牢地嵌在柳輕绮的後背上,被迫要求他師尊履行責任:據一個師弟說,就跟八爪魚一樣——他看着都以為方濯的胳膊底下是不是長了一排吸盤。那手臂牢牢地攀着柳輕绮的身軀,把他壓得半邊身子都沉沉地下墜,怎麼擡也擡不起來。而就這樣,平常讓幫忙提着水都哎喲哎喲直叫屈的柳輕绮竟然一聲沒吭,抱着他一路下樓,回了屋子,好好地将他安置了,叫他休息——據說那時候他的胳膊來牢牢攀着人家不肯撒手,引得過路人紛紛回眸:剛才不還叫嚣着要殺人來着?
然而更當然的是,不要忘記在這事件之中一個似乎已經被忽略了的要素:柳輕绮的腰傷還沒好,并且在白日,當封刀遭遇危機即将嗝屁的時候,他有相救的心,甚至都無搭救之力。
方濯拿眉毛瞧、拿嘴巴瞧、拿鼻子瞧。他用這一張臉上任意一處五官去觀察柳輕绮此刻的狀态,獨獨不敢與他對上眼神。他有些害怕看到某種象征的疼痛的神色,或者是隐忍的、若有所思的目光。這一切都會讓他胡思亂想,讓他心裡發慌。十幾歲的少年就是這樣——随便一個眼神都能讓他想好久,當然前提是因為閑。閑,閑,太閑了。他躺在床上沒處去,自然也就隻有腦子能動動。可他又不敢說話,一方面因為内疚,一方面又因為不好意思。看了一會兒,他就将頭鑽進枕頭裡面,半晌不吭聲。心裡的話都在心口鑽出個孔來了,他也權當聽不見,隻是一團亂麻,也可以任由它在心裡摘上那麼十年。
但他不說,有的是人搞得明白他此刻作何想法。柳輕绮手中的書頁終于翻過了一頁,他的目光凝在書本上,隻是停留在一處,連字與行的位置都沒有改變過。他慢吞吞地說:“睡不着就别睡,也别總是躺着,起來走走。大夫說讓你好好休息,沒說讓你長床上。”
方濯擡起頭,先下意識四處望望,随即才意識到現在屋子裡隻有他們兩個人,半信半疑地爬起來了:“我?”
柳輕绮擡起眼睛,沖他撇撇嘴。他說:“想問話?”
方濯眨眨眼,沒吭聲,隻是點了點頭。
“問話不說話,打手語呀,”柳輕绮歎了口氣,“你師父我還沒那麼牛。有話就說,别扭扭捏捏的,認識這麼久了,你什麼德行我不知道?”
“我也不是你說那意思,”方濯給自己找補,雖然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柳輕绮的“意思”到底是什麼,但是這麼澄清就對了,“我就是……就是覺得我有點不是東西。”
他這話倒是真心實意,柳輕绮飛速地扇了一下睫毛,面上呈現出某種忍俊不禁來。他故意拖長了聲音:“噢,這是個好認識。”
“你也這麼覺得?”
“我也這麼覺得,”柳輕绮說,他盯着方濯看,嘴角一會兒向上揚,一會兒又向下撇,整個人顯得非常滑稽。他盡量冷靜地說道:“敢打師父,你膽大了嘛。”
方濯提起眼皮來沖他看。柳輕绮與他互盯了一會兒,終于沒忍住笑出聲。他沖方濯揮揮手:“來,正好下來走走。過來,給你看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