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着拳頭追上去。葉雲盞早預料到了他的反應,一縮脖子,腳底抹油就溜了。兩人繞着客棧跑了兩圈,整條走廊都充滿了此起彼伏的吱哇亂叫的聲音。葉雲盞肩上還扛着個包袱,跑得無比極其迅速,蕩藤蔓一樣從環形走廊的這頭跳到那一頭,蹿下樓去逃之夭夭,登時無影無蹤。可方濯立志要治治他,見葉雲盞用了非常規手段,他也當機立斷,攀着那欄杆跳下去,兩步從後門跑到客棧後面,數好了葉雲盞應在的屋子,幾步順着牆壁跳上去。那間屋子關着窗,可正巧旁邊那窗戶正大開着,方濯拽住窗簾,微微一使力,輕盈地一蕩,就跳了進去。
唐雲意正坐在桌子前面搗鼓茶壺,另一邊是廖岑寒。一個在燒水,一個在鋪床,分工明确。聽到窗邊傳來一聲響,兩人都吓了一跳,啪地一下站起來,三人面面相觑。
廖岑寒瞪了眼:“大師兄?”
唐雲意鹦鹉學舌,眼睛還是直的,嘴巴卻先動了:“大師兄?”
“你來這兒幹什麼?”廖岑寒的目光從他身上又掃到大開的窗戶,欲言又止,“你怎麼……不走門?”
方濯來不及跟他倆解釋,他急着去逮葉雲盞,沖兩個師弟揮揮手,悶頭就往門外沖。這倆可憐孩子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緊張得要命,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一下,隻敢看着他們這奇怪的大師兄緊緊攀着門框,屏息凝神地将耳朵貼在門上,一聲不響地聽,十分神經質。
兩個師弟也一聲不響地看,大氣不敢出一聲。
屋内陷入了一陣緊張的沉默。果不其然,未知的東西才最會令人恐懼,廖岑寒和唐雲意什麼也不知道,單看方濯這個反應就已經在腦中構想出來變态殺人魔偷偷潛伏在這個客棧伺機行事、正義的大師兄眼觀六路親自出手将其緝拿歸案的傳奇故事。方濯又一聲不吭,連句解釋都沒有,廖岑寒便更确定出事了,他擡手叫唐雲意過來,貼着他的耳朵小聲說:
“師兄肯定在抓人。”
“對,”唐雲意深信不疑地點頭,“這個客棧有壞人。”
“舉辦英雄擂的城池還能有壞人?”
“哪都有壞人,”唐雲意很聰明地看了他一眼,“壞人那不是從來都不缺嗎。”
“有道理。”
唐雲意難得有道理了一次,得意地吹胡子瞪眼。一旁的廖岑寒卻已經深陷入劇本,他将自己按在自己所設置的那個變态殺人魔的劇本中無法自拔,想了一會兒,又側了臉小聲問唐雲意:
“哎,你說,師兄他是怎麼發現的?”
“大師兄就是大師兄,多吃了兩年鹽肯定厲害,”唐雲意小聲地搞個人崇拜,“反正肯定有其他的手段,我都信大師兄的。”
廖岑寒看了他一眼,撇撇嘴:“拍馬屁。”
兩個人在這嘀嘀咕咕了一會兒,方濯那邊還是保持着一個姿勢沒動靜。葉雲盞是跑下樓的規避災難的,他要是想上來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勢必得經過這間屋子。可憐的師弟的屋子被征用成了誘餌,善良和藹的大師兄心裡一點兒愧疚都沒有,他轉頭看了兩眼貼在角落裡滿臉緊繃的兩人,心裡還有點奇怪,搞不明白為什麼他倆那麼緊張。
背着人幹壞事了?方濯不着調地跑了會兒神。難道他倆才是一對?
……還是算了。方濯被自己吓得翻了個白眼,将某副奇異的難以言說的場景從頭腦中翻出去。他盯着兩人看了一會兒,看出這倆一點僵硬的微笑來。他瞪了廖岑寒一眼,意思是讓他别用這種眼神盯着人看,可廖岑寒似乎理解錯了他的意思,眼皮上下跳了跳,目光看起來更像是在看一條伺機而動的蛇了。
蛇人方濯雖本體非蛇,但現在的境況也與蛇差不多。他一心要抓住葉雲盞揍他一頓,心思全放在外面的走廊上。或者說,他是給自己強行找了個理由讓自己别想之前的話:跟師尊睡過,操!柳輕绮不得把他的頭給擰下來。方濯一想起來,就尴尬得即将死掉,他可沒忘記這是在門前說的,柳輕绮要是聽不見,那他也不用幹了,先找個大夫把耳朵治好再說别的吧。
在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的那一刻,方濯腦中還為了摘除自己禍從口出的記憶,正暢想着該如何折磨葉雲盞。他要把他綁在牆上,喊上十來個唢呐大手,對着他的耳朵吹上三天三夜。讓他睡!睡!睡!方濯恨得牙癢癢,睡你大爺的!給他吹百鳥朝鳳,樂景寫哀情!看他下次還敢不敢亂放屁?
他樂景還沒哀完,葉雲盞的折磨大法剛剛進行到第五步光腳踩石子路環節,門口就如願以償地傳來了幾聲急促的腳步聲。這聲音聽着絕對是逃命,不是葉雲盞不可能有别人還在這客棧中被迫逃命,除非是變态殺人魔。方濯深吸一口氣,側耳細聽,在那腳步聲即将逼近門口時,用力猛地一拉門,擡腳就要沖出去追,卻突然感覺到一個東西橫在自己腳前,義無反顧地絆了他一下,方濯沒來得及保持平衡,被絆得向前踉跄兩步,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隻能任由自己絕望地朝着面前的人撲去。
外頭傳來一聲:“雲盞,你怎麼……”随即便被面前突然撲出來的一個人給硬生生打斷了。
那人下意識擡了手,一把把他抱在懷裡。兩人同時後退兩步,這人的後背撞上欄杆,發出一聲極輕的悶哼聲。方濯抓着他的手臂,将臉埋在他的胸口,悶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貼着他的身子滑下去,跪下了。
他極慢、極慢、極慢地開口,語氣十分疲憊:
“師尊,你怎麼在這兒啊。”
疑問句說成了陳述句,把師尊喊成了臨終悼念。柳輕绮被撞得老腰一痛,差點折了,半死不活地靠在欄杆上,瞪着一雙眼睛欲語淚先流地看着他。
“我來找人,”柳輕绮奄奄一息,“怎麼,我不能找人嗎?”
“你怎麼能來找人呢?”
“我不能找人嗎?”柳輕绮凄涼地盯着他,“什麼意思,我一生積善行德,小心行事,從不與人随便結仇,連路過的雞我都得喂兩下,拜一拜。可是看這架勢,是什麼時候得罪你了嗎?要不你說說?都怨我,我給你道個歉行嗎?”
方濯氣都快斷了。他絕望地跪在地上,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猖狂的大笑,葉雲盞站在門邊,還保持着伸出一條腿的動作,笑得發癫。再看身後,廖岑寒和唐雲意在聽到聲音的那一刻就很快地沖了出來,一邊一個站着,直了眼睛。
廖岑寒盯着面前的這一幕,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聲音極其飄渺無痕地開口:“哇……”
唐雲意捂臉做呐喊狀:“哇……”
葉雲盞的頭發都笑開了兩層。他笑出了法令紋,笑出了魚尾紋,笑出了擡頭紋,成功實現了修真界人士夢寐以求的逆增長——指年輕四十歲重回前世。方濯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臉,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傷心的人。但更傷心的人也有,如剛與自己的老腰和解但卻又突如其來再度鬧翻的柳輕绮。他一隻手捂着這老朋友,貼在欄杆上像一張被撕破的宣紙。柳輕绮在那笑聲裡嘗試着站起,又流水一樣滾在欄杆上,像是想動,可嘗試了一下,又半天都不打算動了。
柳輕绮扶着腰靠在欄杆上,眼皮都快翻出血絲來。他氣若遊絲地說:“别笑了,兔崽子,老子腰要斷了,再不管就真斷了,你們有沒有人、能幫我叫下大夫……”
他這聲音雖然輕得要命,但還是很清楚地傳到了方濯的耳朵裡。方濯連忙站起身來,一把扶住了他:“師尊,怎麼了?你的腰——”
他一急,就拉着柳輕绮的手臂往自己身邊一扯。柳輕绮臉色一白,如果他有尾巴,估計現在就已經一巴掌呼上來了。
“師尊?”
徒弟們意識到不對,都圍了上來,想拉他又不敢,看着柳輕绮的嘴唇都開始泛白了。
方濯扶着他的手臂想讓他走兩步,柳輕绮一把按住他的胸口,不讓他再亂動。
“别動,疼,”柳輕绮疼得想打嗝,“疼疼疼疼疼。”
方濯不知所措,隻敢扶着他站在原地,一句話也不敢說,看着他捂着後腰,上半身都快壓斷過去了。葉雲盞也知闖了大禍,停了笑聲,不安地上前來,擠在方濯旁邊,嗫嚅着說:
“師兄……”
柳輕绮一擡手,制止了他的發言。
“送我回屋,幫我叫大夫。”他冷靜地吩咐。
“是。”
方濯當即就要執行命令,他攙着柳輕绮的胳膊,擡手過去摟過他的腰,就要把他抱起來。
柳輕绮發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大叫。他臉上的血色幾乎是瞬間就褪得一幹二淨,嘴唇像是被塗了三層白漆,慘白慘白得令人看了害怕。方濯的手停在原地,整個人都僵住了,惶恐不安地轉頭看着柳輕绮。這剛發出一聲凄涼慘叫的人此刻安靜得無與倫比,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隻掌心基本上都被汗濕透了,木偶似的轉過頭來,看了方濯一眼。
方濯冷汗直冒。他幹巴巴地說:“對不起,師尊,我……”
柳輕绮的生命已經被抽走了一半。他空殼似的說:“把我背回去。”
“好。”
葉雲盞趕緊上前幫忙,要把他放到方濯背上,卻沒留意抱着柳輕绮抻了一下,随即在場的所有人幾乎都聽到了一聲清脆的骨節錯位的聲響。
葉雲盞呼吸停止。
柳輕绮保持着一個聳肩的姿勢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會兒。随即他腿一軟,腰以一個詭異的姿勢猛地一折,連聲慘叫都沒發出,就啪地一下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