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雲盞沖他耳朵用力喊了一聲。
登時方濯感覺到像是被澆了一大盆冰水,一股刺骨的寒痛順着大腦順序向上攀登,驟然在額頭炸開的一瞬間,他聽到屋裡傳來柳輕绮氣急敗壞的聲音:
“你們兩個都給我滾出去!”
葉雲盞登時聳了肩膀,灰溜溜地将頭縮回去,就此偃旗息鼓。
“其實我真是有事兒問你,”葉雲盞在桌子旁邊坐下,看方濯還站着,便文質彬彬地一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坐呀,随便坐,不要客氣。”
方濯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盡量冷靜地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好像是我的屋子吧。”
“哦,是這樣嗎?”葉雲盞誇張地用手一捂嘴,“真是太冒犯了,我忘了!”
話雖如此,表情上卻沒有一點悔意。方濯翻了個白眼,用腳踢過來一隻椅子,坐在了對面。
“倒是要問什麼?”
“拽啊哥,你是師叔還是我是師叔?”
方濯将手放在桌子上,百無聊賴地敲了敲。
葉雲盞嬉皮笑臉地将手放上去,暧昧地摸摸他的手背:“嘿嘿,不說了,和好。”
方濯把手毫不留情地抽了出來。
葉雲盞說:“我找你,是真的有事。你前兩日不是為了花嶺鎮這事兒跟掌門師兄還有其他師兄師姐交代了不少嗎?然後你還問那個燕應歎到底是誰,雲意說的那個桃花樹下的邀約到底該不該去,但是誰也沒告訴你,所以你本來打算代你師尊去看一眼的,是不是?”
方濯倒有些意想不到:“你知道燕應歎到底是誰?”
“我知道,其實我們都知道,當時的掌門、也就是我師叔,其實是為了你們才沒把事情公開于衆,現在你們不知道,其實也很正常。”
方濯斂了神色,嚴肅下來,靜靜地看着他。
“你說說看。”
葉雲盞向後輕輕一仰,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想了一陣之後說道:“不過這事兒你别跟你師尊說是我說的,就當不知道就好了,我可不想承受他的怒火。”
“哎喲,”方濯長呼出一口氣,身子往後一攤,已經有點崩潰了,“快說吧哥,你都折騰多久了,非得給我急死不可?”
“哈哈哈哈,習慣了,習慣了。”
葉雲盞嘿嘿笑了兩聲,又斟酌了一下語句,這才終于進入正題。
“之前雲意說他是在幻境裡面見到的這個燕應歎,其實我們都很驚奇。這個人對于我們來說其實不是什麼陌生人,也正像他所說的一樣,很多人都知道燕應歎,如果你帶着這個名字到各大門派去問,那很多人都會告訴你他認識他,然後還會問你,你問他幹什麼。”
“但是有一件事從本質上就出現了問題。燕應歎其實早就死了,他不應該活着。所以雲意在幻境裡面見到的那個燕應歎到底是不是燕應歎,如今還存疑,而且……”
葉雲盞抿了抿嘴唇,輕輕别過臉,似乎方才組織好的語言到如今又難以派上用場。方濯卻已經聽傻了,再怎麼樣,他也難以接受這個燕應歎原來已經死去的事實:“他已經死了?為什麼?可他明明說,他和我師祖是好友關系……”
“根本就不可能是好友,”葉雲盞說,他的神情已經徹底冷靜了下來,“因為當時應當就是燕應歎殺的當時的觀微長老——就是柳一枕。雖然沒有證據,但是人人都知道燕應歎是以桃花枝殺人最為出名,當時觀微師叔正是死于一束桃花枝穿心而過,雖然當時并沒有在戰場上見到燕應歎,但是無論是在他之前還是自他以後,都再也沒有聽說過第二個用桃花枝來殺人的人。”
方濯腦中已經嗡的一聲一片混亂。救了唐雲意的人很可能并不是那個真正的燕應歎,而燕應歎似乎正是已死,同時還有極大的可能是柳輕绮的弑師仇人。在短暫的懵然之後他看向葉雲盞,此刻這個年輕的東山門掌門人正用手指輕輕扣着桌面,眼神釘在一處,面上便流露出幾分若有所思。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是個魔教魔頭?”
葉雲盞苦笑一聲:“他何止是魔教魔頭。我聽我師尊說,燕應歎這個人當時在魔教的地位極高,人人都說他是帶頭者,隻是現在也沒什麼人證實,而燕應歎也早在大戰後兩年被人剿殺于雲城青靈山山頂,連骨頭都被分了,怎麼可能還活着?”
“那這個人到底是誰?他甚至還讓我師尊去甘棠村,他到底有何居心?”
“現在讨論他的居心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因為不會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燕應歎本人,當時死的到底是他,還是他的替身,這些都無從而知,”葉雲盞說道,“不過現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師兄絕對不能去赴約,他口上說着不去,心裡未必是這麼想的,你得多上心,看好他。”
“你放心,”方濯說,“隻要我在振鹭山一天,他就别想離開我下山。”
葉雲盞看了他一眼,有點好笑,拿腳踢了他一下:“狗東西,這回你倒是不嗆我了。”
方濯抱着胳膊往後一仰,笑道:“你不嗆我,那我也不嗆你呀,大家和平共處,也沒什麼不好。”
葉雲盞做了個扭曲的奇異的面部神情,嫌棄地沖他吐吐舌頭。他本來就靈活,坐在一把椅子上久了,就很難不能在上面搖搖擺擺一番。他的兩條腿跳了跳,随之在桌子底下視若無睹地抖了起來。
“我今天來主要就是把這事兒給你透個底兒,你别總想着往甘棠村跑了,要真是燕應歎,十個你也打不過他,别總想着雞蛋碰石頭。”
“那你呢?”方濯笑道,“百年難遇之劍術奇才,不會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到吧。”
“雖然你的誇誇讓我非常的開心,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是真心的,但這句話我還是要說,”葉雲盞的臉無意義地上下晃了晃,睫毛落在太陽光之下眨出一連串的殘影,“不要給人亂扣高帽子。和燕應歎打,我配嗎?”
“您不配,”方濯笑道,“那我哪配呀。”
葉雲盞搖頭晃腦:“你不配。”随即他伸了手,招呼着方濯過來,趴在桌子上,笑嘻嘻地說:“我還有個事兒要告訴你。”
方濯說:“别喊。”
“你神經病,”葉雲盞說,“我不喊。我不會在同一個坎上跌倒兩次。你就說你聽不聽吧。”
“你要說什麼?”
“八卦。保管你愛聽的。”
方濯嗤笑一聲,滿臉不屑。随之他就抱着手臂趴在桌子上,離着葉雲盞很近,小聲說:“什麼八卦?”
“說出來吓死你,”葉雲盞左右看了一眼,明明沒有旁人在屋中,他卻還是刻意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婳婉師姐和鳴妤今天回來了,你知道吧?她倆去南方赈災,走的時候兩個人,回來又多帶了一個,我來之前特意到雁然門看了一眼,哎喲,千年難得一見的大美人啊,那是真漂亮,誰看眼睛都直,就那麼漂亮。”
“那是新弟子啊,她們兩個又想着多收一個呗,”方濯不覺得這有什麼,“咱振鹭山漂亮姑娘又不是沒有,你在這兒發什麼瘋。”
葉雲盞啧了一聲,敲了一下桌子:“你那是沒見!咱振鹭山的都是小姑娘,幾個當師姐的也都是世外高人那種美,這姑娘那種漂亮你絕對沒見過,看她一眼就移不開眼了,就是這麼美。”
方濯百無聊賴地想着,君守月也挺漂亮的,就沒見葉雲盞這麼形容過她。
葉雲盞接着說:“我就問婳婉師姐,拉了這姑娘上山是幹什麼,走丢了嗎?結果你猜什麼着,婳婉師姐跟我說,她想讓這姑娘加入外門,跟着咱們門派修行。”
“本來我就以為這隻是山底下無家可歸的姑娘或者是走丢的哪戶人家的女兒,看上去也得有十八九歲了,收進來就是能直接進内門的年齡,結果師姐跟我說她打算讓她進外門,這一下也給我整懵了,怎麼還有這個年齡進外門的道理?我就一問師姐,問她說這是别的門派過來的弟子嗎?師姐說不是,她甚至沒有過任何修行的經曆。”
“沒有任何修行的經曆?”方濯微微皺起了眉,也對此事有了興趣,“那她來幹什麼?這個年齡起步已經很晚了,若非她是極其有天賦,否則很難再修出什麼東西來了。為什麼要讓她進外門?如果隻是想給她找個安身之處,在甘棠村為她購置一處田産不便好了?”
“對呀,我也是這麼想的,但估計婳婉師姐也料到這件事情确實有點反常,她就跟我說,這個姑娘不是随便一間屋子幾塊田産就能打發的,她是鳴妤救下來的,不知家在何處也沒有什麼安身立命的能力,現在除了振鹭山無處可去。”
“所以我現在過來也就是為了告訴你,可能今天給那姑娘安頓下來之後,婳婉師姐就得找人過去見她一見,師兄現在不方便,估計就得你代勞,到那兒了,聽着什麼事兒也别表露出來震驚或者是别的什麼神色,就一如往常就好,怕你控制不住,所以先提前過來給你提個醒。”
方濯心裡頓時湧起一陣奇異的不安感。他總感覺這種事好像總是伴随着某些難以上得台面的話題,往往會讓人感覺到尴尬、或者是無從立身之類,并且接下來得到的結論極有可能會使接受者大跌眼鏡,很難不讓人懷疑這是否是講述者本人的把戲——他的手在抱臂之中悄悄在衣服上蹭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将那莫名其妙生出的些許水漬擦去。他有些緊張地說:
“你說。”
葉雲盞說:“這姑娘身份有些特殊,從小養在青樓裡的,若不是鳴妤偶經他們行事之處聽到有人在裡面哭嚎,估計這姑娘當天晚上就沒命了。”
“青樓?”果不其然,盡管方濯内心已有或多或少的猜測,可一聽到這個詞還是下意識瞪了瞪眼睛,“她是……”
“風塵煙花之地,不外乎也隻此生計,”葉雲盞歎道,“我見的時候,那姑娘臉上淚都沒擦幹,瞧見我先是直往後躲,一句話也不敢說。鳴妤拉着她才讓她沒再那麼發抖,叫我離她遠點兒,結果我都已經離她數十步遠了,她還是躲在鳴妤身後不敢出來。無奈何我隻得先走,在路上想想這件事兒,就覺得真是荒謬,”葉雲盞頓了一頓,目光若有所思地一晃,從窗台上跳到桌前,隻是輕輕一搖頭,慢吞吞地說:“‘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可憐可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