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鳴妤将手裡的布巾放下,走向珠簾。她在外面站了一會兒,那裡面正輕輕地傳出撩水的聲音。有人在裡面洗浴,并且洗得很謹慎。她洗浴的聲音就好像夜間貓頭鷹輕拍窗戶一樣默不作聲。這是一間簡單的獨屬于女子的閨房,在窗戶上栓了一串梅花絡子,往後瞧便是卧房之中,已是旁人所難以見得之地。那姑娘正在珠簾背後洗浴,這屋子是屬于祝鳴妤的。如果旁人來,勢必得敲門。那雁然門下總是威嚴無比的三弟子此刻面若冰霜,可語氣卻盡量所能做到最溫和,這樣問着裡面的人:
“洛姑娘,需要香薰嗎?”
裡面傳來一聲驚叫。随即聲音弱了下去。
“謝謝您,”她謹慎地說,“不需要了。”
“如果需要的話可以随時跟我說,”祝鳴妤說,“衣服在外面。”
說完這句話,她就悄然無聲地離去了。
祝鳴妤坐在臨近窗戶的位置上等着。她需要等着這個姑娘從珠簾後面走出來,然後将她帶給所有人瞧一瞧。她得給她重新搞個發髻并且換身衣服,這一些都是她的師尊為她挑選的,祝鳴妤自己不懂這個,盡管她對此偶爾也較有興趣。
那姑娘洗浴洗得很快,她用最快的速度洗了洗她那一具傷痕累累的身體,将臉泡在浴桶裡面,讓那些臉上怎麼洗也洗不去的掌痕消弭一些。倘若人們能進得這珠簾背後看看這一副身軀,一定會大吃一驚,并且為之而感到無窮無盡的愧疚:這白脂一般的肌膚上面沾滿了指痕,腿上青青紫紫,上半身肩膀牙印遍布,簡直像是被野狗咬了一般,胸前橫了幾道鞭傷,所幸沒有出血。臉上的紅腫實則已經褪去,隻在半面面頰上還能瞧見隐隐約約的掌痕,嘴角的傷口還沒有愈合,結了一個小小的痂,卡在唇角處,連句話也不敢說。
她捧起浴巾擦着身體,那青蔥般的手指也随之在身上的傷口處小心翼翼地劃過。那些紅痕已經愈合,隻是徹底消失還需要一段時間,她将身上擦了擦,跨出浴桶,光腳踩在地上,也是一聲也不吭。
待大概一刻鐘後,祝鳴妤終于帶着該見的人出了卧房。這屋子的大堂裡正坐着兩個人。一個是她師尊雁然門雲婳婉,另外一個就是方濯。方濯一瞧見她出來便立即行禮,從桌旁一站起來,獨屬于青年的高大與明朗便叫人移不開眼:
“三師姐。”
“方濯師弟。”祝鳴妤回禮,神情依舊十分寡淡。不過她向來這樣,也便無人對她這般似乎永遠不會對什麼事情上心的模樣而産生不悅感。
旁邊坐着的是雁然長老雲婳婉。這是一個總是穿着靓麗顔色衣裙的年輕女子,行事為人張揚若紅日,重彩丹青一般的面容上,有一雙溫柔的黑色眼睛。她撐着頭正與方濯說話,剛笑了兩笑,便見得祝鳴妤領着姑娘出來,于是直起身,以一種主人特有的熱情的語氣說道:
“來,阿笙,坐。”
方濯一瞧她,就一愣。這确然怪不得葉雲盞說得那麼神乎其神,此女自有自特殊的氣質,就算一句話也不說,站在那兒也讓人難以移開目光。确實是一副清麗面龐,雖不是濃墨重彩,卻如水墨一般冰肌玉骨、亭亭玉立,令人一見傾心。此種美貌确實是足以令人一瞧便一愣的程度,方濯忍不住盯着她多看了一會兒,見得那姑娘的目光驟然從自己臉上往下一落,方才如夢初醒,面上有些尴尬,連忙說道:“見過姑娘。”
那姑娘聞言瑟瑟地坐下了。她緊緊貼着祝鳴妤,輕輕伛偻着背脊,手指纏在腰間,擰了好一會兒,才小聲說道:“見過公子。”
雲婳婉拉過她的手:“上了山,便是一家人了,還叫什麼姑娘公子,以兄弟姐妹相稱就好。這位是方濯,方正的方,濯洗的濯,觀微門下大弟子,你以後直接叫他師兄就行。這是洛笙,你師妹,以後還煩請多照顧些,阿笙身子不太好。”
“師叔放心,既然師妹已經成我振鹭山弟子了,那自然是要相互幫襯着,”方濯笑道,目光悄悄落在洛笙的身上,又很迅速地移開,“師叔與師姐是什麼時候回來的?近幾日因花嶺鎮一事焦頭爛額,實在脫不開身,竟不知師叔和師姐什麼時候歸的山,請二位莫怪。”
雲婳婉笑着說道:“怪你幹什麼?你照顧輕绮師弟,是你的本分,沒必要過來迎接我們兩個,又不是什麼大事。不過這會兒倒是有大事要請你幫忙,”雲婳婉一擡手,将洛笙摟到自己懷裡,那姑娘僵硬了一瞬,肩膀都聳起來了,卻被溫柔地摸了摸頭發。雲婳婉笑眯眯地對方濯說道:
“你師姐一會兒要去找掌門師兄彙報此次下上的情況,我呢,一會兒在外門還有一節劍術課,你心思細膩,又貼心會照顧人,還請你帶着阿笙在振鹭山上下走一走,讓她熟悉一下環境,再介紹一下咱們的具體情況,替阿笙排異解難一下,好不好?”
“我?”方濯一愣,目光下意識就落在突然被雲婳婉抱進懷裡的洛笙身上。這姑娘将臉埋在雲婳婉的肩膀上,隻露出一雙眼睛瞪着他,卻沒什麼攻擊力,隻是悄悄地瞧着,嘴唇緊抿,看上去就好像一隻誤入迷途的清淩淩的小鹿。
“我嗎?”
“你呀!”雲婳婉斬釘截鐵。
方濯撓撓鼻子,有些哭笑不得。
他想說什麼,但一瞧見雲婳婉這閃亮亮的帶着笑意的目光,卻又無法說出口了。他又不是瞎子,能看得出來洛笙對待男子近乎于完全排斥的态度,葉雲盞之前也給他提過醒,在他來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他知道雲婳婉叫他去可能是要提出一些與這姑娘有關的要求,可卻沒想到竟然是這個,這豈不是讓他和洛笙同處一處?他自己不好意思不說,洛笙估計也膈應得要命,誰知道她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呢,萬一是洪水猛獸腦滿腸肥無惡不作一看就是人間渣滓之流連說一句話都嫌髒,那最後鬧得大家也很尴尬。
不過雲婳婉的目光又讓他有些猶豫,他依稀可以理解到這種做法是希望洛笙能夠不排斥男子。想到這兒,方濯又不合時宜地覺得有些高興,他知道自己長了一張漂亮的臉,一看就是好人。這姑娘似乎也沒怎麼怕他,目前看來,她對他更多的像是對待陌生人的怯懦,如此看來,興許也是一個比較好的預兆。
這樣想着,方濯猶豫了一會兒,便道:“既然如此,那……”
“叫他去幹嘛呀,他可不會跟姑娘說話,走一路,就掉一路的悶葫蘆,”一個聲音嘻嘻哈哈地從外面闖了進來,那身着一身紅衣的姑娘大大咧咧地跨進門,笑聲像是編磐驟響一般,叫屋内的各個角落都喊亮了,“我去呀!師叔,你别找我師兄,以後有這種事兒找我就行了,我最喜歡帶着人玩了!我——呀!”
她的聲音一梗,人也站在原地,像隻被掐滅了的小鞭炮。她探頭探腦地瞧着雲婳婉懷裡那人,有些呆愣地眨眨眼,嘴唇鼓起來似乎是想發出某種類似于驚歎的語氣詞,但又很快醒過來,猛地站直了,擡腳大步往裡一跨。
“師妹,”方濯眼前一亮,“你怎麼來了?”
他面上還算冷靜,心底卻不由歡呼一聲,感謝君守月,救星來了!這小姑娘的出現無疑瓦解了現在方濯的尴尬的情緒,她笑嘻嘻地擡手拍了一把方濯的後背,沖他一吐舌頭,轉頭沖三人抱拳道:“見過師叔、師姐!這位是師妹吧,我在路上聽東山師叔說了,說咱們振鹭山來了個特别漂亮的師妹,我就趕緊過來開開眼!”
雲婳婉笑道:“我就說雲盞這大嘴巴,見了漂亮姑娘來咱們山上,就得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你師妹洛笙,哎呀,時間過得真是快,守月一眨眼也要變成師姐啦!”
“是呀,我都當師妹好久了,怎麼着也得讓我過過師姐的瘾,”君守月直着腰站在一邊,昂首挺胸像個小路标,“師叔,你就讓我帶帶師妹吧,我也想當師姐,師兄這兩年天天在外面跑,他懂得肯定沒有我懂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