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濯不能從這一句話裡聽出是“他”還是“她”,但直覺告訴他,就是那個在屋頂提醒他們不要近前的那個“她”。
他跟着柳輕绮站起身來,看到柳輕绮伸出手,輕輕遮住了自己的耳朵一半。夜風依舊如同所見那般涼,席卷過小臂的肌膚,不由地便吹上一層雞皮疙瘩。随即他便聽到耳朵裡傳來了微弱的笑聲,聲音含混,似乎在說着什麼。
而在方濯還在分辨那含混的聲音到底是什麼意思的時候,笑聲便猛然停止了,一聲尖銳的哭叫驟然響徹耳側,幾乎是瞬間便鑽入他的耳朵,方濯一把捂住右耳,感覺自己簡直要被它震聾了。
“師尊!”方濯緊張回頭,“她在哭!”
“我聽見了。”柳輕绮皺着眉,揉了揉耳廓,顯然也很不好受,“别說話,再聽聽。”
方濯屏息凝神,強忍着那一聲接連一聲的哭叫,其中混雜着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似車馬橫行,又如鑼響鼓敲,聽着像是人群熙攘、歡天喜地,而哭聲夾雜于其中,又使人從中窺得兩分摻雜于樂情之中的絕望。
耳畔熙熙攘攘,絡繹不絕,聲音忽遠忽近,一會兒弱得像是輕撥琴弦,一會兒又震得好似就在耳邊。那哭聲也越響越急,往外跳了一瞬,又猛地竄回來,在左右耳間來回飄蕩,似乎是在催促着什麼。
方濯強忍着耳道要被刺穿的不适,小聲說道:“她在指引我們?”
“她應該是在讓我們和她一起走,”柳輕绮看了他一眼,握緊他的手腕,原先的疲色尚在,卻在此刻被某種莊重所代替,“跟在我身邊,不要走遠。”
方濯反握住他的手,以此來消解自己内心因見識此種情形而不由自主産生的恐懼與過度興奮:“你放心,我一步也不離遠。”
柳輕绮點點頭,他擡手輕輕捂住耳朵,似乎也被震壞了。隻這一個動作就讓那個聲音暫停了一瞬,緊接着發出聲音的人似乎遠了一點,這次她并沒有靠近,而是站在那個不遠不近的位置急切地釋放着她的信号,而在柳輕绮伸出手的瞬間,信号也戛然中止了。
柳輕绮将手伸出來,對着空無一人的街道,做了個邀請的動作。
他低聲說:“您請。”
在短暫的沉寂之後,哭聲再度響起,這次卻已經遠了很多,且不再呈四面環繞之狀,而是極為清晰地停留在一個方向。方濯的手腕被柳輕绮緊緊拉着,兩個人并肩朝着那個方向走去,聲音愈響愈遠,而又越來越快,繞過數條小巷,又躍過一大片寂寥的房屋,穿過花嶺鎮的主街道,最後在經過他們住的客棧時,方濯終于忍不住了。
“師尊,”他忍着耳邊傳來的不斷的哭聲,低聲問柳輕绮,“她要帶我們去哪裡?”
“不知道,”柳輕绮說,那聲音一直在催促他們,他跟着跑了很久,已經有些氣喘籲籲了,沒工夫安慰方濯那顆躁動不安的心,“不過我總有預感,那裡會得到我們想知道的任何事情的答案。”
兩人于是再往前走着,無論如何,那聲音确實是按照一個固定的清晰的方向在帶領着他們。方濯于是也不再發出疑問,他跟緊了柳輕绮,兩人像是兩片葉子一般悄無聲息而又極為迅速地從花嶺鎮的鎮中大搖大擺地穿過。
方濯也不知跟了多久,隻知道一路上經過了很多他壓根沒留意過的院子,最後面前是一片略顯荒蕪的原野,似乎已經到了花嶺鎮的盡頭。他已經趕路出了一身薄汗,柳輕绮更是比他狼狽得多,用手撐着腰,臉上跑得通紅,可能再跑兩步就要在原地直接吐出來了。
而在此刻,那聲音也就随之消失了,耳邊突然恢複的寂靜令方濯還有些不習慣,他揉了揉耳朵,四下瞧了一瞧,依舊除了一片寂靜而無人在此。
“師尊,這應當已經到了花嶺鎮的外圍,”方濯輕喘一口氣,努力使自己的呼吸變得更平穩一些,“她為什麼要把我們帶到這裡來?”
柳輕绮也覺得很奇怪:“她不在這裡?”
兩人對視一眼。方濯說:“不,我覺得,她可能就在這裡。”
花嶺鎮外顯得有些空曠孤獨,而此刻正值深夜,也無人在此來往,隻有各門頭挂了幾盞昏燈,映照着鎮外的山嶺蜿蜒漫長宛如一條漆黑的獸脊。兩人一同繞過郊外的轉彎處,朝着花嶺的方向走去,月光灑落在地上像是指路一般,映照出二人的明晃晃的影子,指向同一個方向。
随即方濯寸步不離柳輕绮,跟着他轉過那最後的一道長滿青苔的大石頭。随後所看到的一切幾乎在一瞬間便完全填滿了他的眼球——浮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塊巨大的斷崖,那是來自于逐風嶺被橫切開的半面,上面繪了一副巨大的、紛繁複雜的壁畫。這一副壁畫足有一整面斷崖那般大,上繪有衣衫飄飄、靜若處子的仙子,亦有神态逼真、磨牙吮血的猛虎,似用刻刀用精細的技巧刻出曾于此地耕牧勞作者的日常生活,也有似顔料潑灑而上的餓殍遍地白骨露野的古戰場。又好像依稀可以窺得某被一場大火燒灼的木屋,有人跪倒于房屋之外,手裡捧着一根似木枝一般的畫筆。又好像存有一片寂寥無人的荒島,明晃晃的月亮與灼熱的太陽并肩同行,照徹海浪之上一條雪白的、而即将被風浪掀翻的破舊的旗幟。而最不能為之所忽視的,必然是正處于壁畫當中的一隻巨大的眼睛,一幕幕細細雕刻而出的冷硬的眼球平靜地眺望着面前的一切,是冰冷的無生命的石刻,卻也同時令人生出一身被窺探與刺穿的無休無止的冷汗。
壁畫下種了一棵小樹,還沒長大,卻已經抽出了嫩嫩的枝芽。腳下的土壤寬松而寂靜,踩上去幾乎毫無聲響,方濯想起自己之前同柳輕绮在花嶺鎮短暫的觀光,雖然見到了這隻眼睛,但也許是因為正處于白日,所以并沒有如此的震撼。
可當夜一瞧,隻一眼,卻便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便已經被徹底洞穿。
這并不知道是誰所創造的奇迹,就好像花神一樣,人人隻知道它存在,卻不知道它到底是為何存在、怎麼存在、又最終會以一個什麼樣的方式存在。柳輕绮當也感受到了這隻眼睛所帶來的壓迫,作為回應,他垂下了頭,将目光落到那棵小樹上,沉默了一會兒。
方濯在這沉默中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而很明顯,柳輕绮也想到了。
耳側依舊一片寂靜無聲,方濯在這寂寥得令人不敢高聲語的沉默的夜裡,終于聽到了柳輕绮輕描淡寫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