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在這裡。”
他的手掌向上,邀請了那一棵樹苗作為他們視野中的唯一的嘉賓。話音剛落的瞬間,方濯便感覺到耳廓一陣疼痛,他聽到了那熟悉的哭叫與車馬喧嚣的聲音,鞭炮齊鳴的熱鬧終被一片塵埃落定的沉悶而厚重的死寂所掩蓋,方濯終于下定了決心,抽出腰間的劍,看了一眼柳輕绮,得到他的同意。
随即便一橫刃,毫不留情地将那棵小樹攔腰斬斷了。
耳邊再度回歸寂靜,在樹幹轟然倒塌的瞬間,方濯的耳畔終于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
那聲音啞了嗓子,似乎冷靜了下來,忽遠忽近地貼着他的耳朵輕輕地喘氣,聲音虛無缥缈,前後遊移不定,怎麼抓也抓不住。
“再往下,再往下……”
方濯握緊了劍,頭皮直發麻。柳輕绮的聲音帶着點安撫性從身邊響起來:
“再往下便怕擾了姑娘安眠,”柳輕绮道,“我二人已到你房前,姑娘請便。”
他的意思是不打算再往下挖了。這正合了方濯的意,要讓他做這個惡人,他可不幹。當即很迅速地将劍收回了腰間,卻突然感覺到似乎有一隻手蓋上了他的手腕,落到劍柄處,似乎是想要把它拔出來。
方濯感覺自己頭發都快豎起來了,那一刹那他完全理解了如芒刺背到底是什麼意思,下意識便後退一步,縱身往柳輕绮身後躲。
“師尊,”他忍不住道,“她、她怎麼摸我?”
“你一個大男人讓她摸兩把怎麼了?難道她還能看上你不成,你當你有多大臉。”
柳輕绮嗤笑一聲,擡手拍拍他的頭,卻還是将他往自己身後扯了扯,轉頭又沖着那棵已經被砍倒的小樹說道:“若冒犯了,怕姑娘再難入土為安。”
落在方濯手上的那隻手在他躲閃的瞬間便消失了,似乎也是知道他又膈應又害怕,那聲音遠了一些,再開口時,赫然已經指引向了那一棵小樹苗的方向。
那女子的聲音也逐漸由緩慢破碎變得清晰起來。她慢慢地說:“再往下,再往下……”
“不能再往下了。”柳輕绮依舊說。
方濯聽了他這話,心髒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心裡卻忍不住想着,真不愧是柳輕绮,這時候都能讨價還價……
那聲音卻仍在繼續懇求着:“再往下,再往下……”
柳輕绮歎了口氣。
那聲音又哭了起來。她哭得破破碎碎的,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咽喉,隻能由此而歎出一段哆哆嗦嗦的痛苦的哭腔:
“不,不,再往下,再往下……”
那姑娘哭哭啼啼,也顫顫巍巍的。她抖着聲音,舌頭像是在嘴裡絆了半天,發出了幾聲像是從喉嚨深處滾出來的含混不清的聲響,最後終于能慢吞吞地發出了新的音節,語調怪異而口齒不清,像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再往下,求求你……那不是我的家……”
柳輕绮沉默了半晌,風像是将他的聲帶徹底封存了。他頂着月光在原地站了很久,也好似整個人完全成為了那隻眼睛之中唯一的存在。彼時他像一片葉子般輕飄飄落地,又好似樹根一樣牢牢紮在這寂寥無聲的土地。方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他幾乎無法移開目光,那張熟悉的側臉卻在此刻仿佛又變成了初見的陌生,但依舊使他沉默地瞧着,而寸步不移。
柳輕绮的唇角終于動了一下。那是他緊緊抿住嘴唇的動作,随即他的手伸了過來,握住方濯的劍柄,掌心輕輕一翻,就要把它拔出來。
方濯的手掌也在那一刻往下一蓋,将他的手和劍一同按在自己掌下,微微用了力,不讓柳輕绮拔出來,在柳輕绮轉頭看他時,方濯毫不吝啬地遞給了他自己方才的眼神。
“我來吧。”
他推開柳輕绮的手,拔出了劍,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便走向那一扇巨大而無言的冰冷的壁畫。壁畫上的眼睛就好像他所曾經看到過的一切智者的目光一樣從容地看着他,在那視線的包裹之中,方濯就着月色,走到樹旁,低頭凝視了一會兒剛才被他劈出的樹幹的傷口,那傷口正好似慘白砂礫一般瑟瑟作響。正值夜黑風高,久而不見人影,四面八方似乎隻有劍光凜然,耳畔傳來一聲寂寥的歎息,重重落在掌心的瞬間,方濯冷冷地盯着那樹幹看了最後一眼,随即毫不猶豫地舉起了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