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知道就算是觀微劍非常人所能敵,也撐不了多久,在離開了是非之地之後,很快就确認了目标。
“我覺得不像人,師尊,這種聲音也不像千裡傳音。”
方濯随着柳輕绮走在花嶺鎮的邊緣,兩個人為了防止突發狀況,決定還是暫且先跑得越遠越好,真有了什麼事也有時間做個簡單的準備。先前二人曾經短暫同遊過花嶺,隻不過當時住的客棧已經被拆除了,也許是因為财大氣粗,花嶺鎮的布局也已經與幾年前有了極大的出入。可以說二人雖已經來過一次,但實則對此地仍然非常陌生,柳輕绮手裡也沒個地圖,無頭蒼蠅似的亂撞了半天,也絲毫沒個頭緒。
“是這樣的,如果是千裡傳音,那麼内容往往是比較簡單易懂的提醒,而不是像剛剛那樣磕磕絆絆的,那不像懂得千裡傳音的人所應當傳達出來的訊息。”
方濯聽着聽着就感覺到有點不對。柳輕绮好像在影射什麼,他擡頭瞧了一眼,柳輕绮側臉依舊十分平靜,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卻隻在他的目光擡起來的瞬間,回頭看了他一眼。
方濯登時了然,冷笑一聲:“又陰陽怪氣誰呢?”
“哦?誰呢?”柳輕绮慢吞吞地說,“我可什麼都沒說,你不要亂講哦,别忘了為師是個和藹可親溫柔似水謹言慎行宅心仁厚的好人。”
“你之前說你不是個好人。”
“哦,我忘了,”柳輕绮說,“這個,剛剛的話你就忘了吧,為師确實不是什麼好人。”
方濯翻了個白眼,嘴角往下一撇,不想再理他。除了柳輕绮,沒誰比他更清楚那句話裡面到底明裡暗裡地刺了誰一把:千裡傳音在振鹭派是加入門派之後的必修課,往往在結束了基礎學習之後就開始進行練習,為的就是什麼時候自己下了山遭遇了匪徒,運氣好點能喊離着最近的師兄弟幫一把,運氣差點兒也能大概率保證自己不至于被野熊啃了,好歹能保個全屍。
但俗話說得好,千裡傳音就算是再基礎簡單,也并非是人人都能熟練掌握。而俗話又說得好,當上天給你打開一扇門的時候,為了防止有小偷進你家,基本上都得給你合上一扇窗。
方濯的窗就合在了藝術造詣以及千裡傳音上。也不是說他的基礎打得有多不好,也不是他的語言機制天生就有問題,按照柳輕绮的話來說,這就是人品不行。
此事說來估計得叫方濯聽了一耳朵就要縱身躍入三尺黃土之下匆忙遁走,笑話就出在這個千裡傳音上。最開始他還沒看透柳輕绮是個廢物的本質(觀微門現任長老已舉着大喇叭認證過此身份,有官方蓋章),還想方設法讨好尊重傾慕敬仰“耄耋老人”柳輕绮的時候,基本上有了事兒也不敢用千裡傳音,就怕打擾他師尊這位每天跟烏龜似的睡個不停的精神似乎并不是那麼好的老年人的作息。
後來大家紛紛卸去了僞裝,露出了最本真的樣子,方濯對柳輕绮的敬重也随着年齡的增長(指在五天之内迅速褪去十六歲單純少年的外表)而與日俱減,畢恭畢敬的态度也潛移默化地慢慢變成了愛答不理,兩人也漸漸由師徒關系開始向着同寝兄弟的方向一路狂奔不止,既然柳輕绮已經不怎麼把他當個徒弟看了,方濯便下定決心,若有能給他發揮惡心柳輕绮的機會,那這個劍他就一定要販。
此劍六親不認、鋒利無比,差點沒把柳輕绮折騰死。鋒利是指方濯在決心販劍之後就開始有事沒事就用千裡傳音騷擾柳輕绮,早上起身的時候若在殿中沒第一時間瞧見師尊來,他就一定要耗費大精力用千裡傳音給柳輕绮大聲誦讀上那麼一段四書五經,風雨無阻,令人潸然淚下;也開始在晚上睡覺前給柳輕绮三請示四彙報,師尊我已經寫完課業了,師尊我已經洗完漱了,師尊我已經躺下了,師尊我被蚊子咬了,師尊我剛剛看了一本話本子你看不看,師尊我剛剛看到這個情節真有意思你要不要聽聽?
柳輕绮給他的答複永遠隻有一個字:滾。心情好的時候多加一個字:速滾。
這自然也導緻了方濯每日白日的日子絕對不好過——如果柳輕绮那一天沒有從座子上一躍而起要去揪他的耳朵,那就算方濯功力有減,他自己心裡都郁悶。柳輕绮懲罰他折騰他他也不生氣,哪有隻許自己騷擾别人不讓别人報複的事?他要公報私仇那就讓他報吧——由此可見方濯的心理承受能力其實不錯,至少他不脆弱。
就這樣,他與柳輕绮在互相彼此騷擾攻擊怒喝大打出手的數日裡,生活得無比豐富快樂。每日騷擾完柳輕绮,一出門瞧見頭頂一片或蒼白或湛藍的天空,方濯再差勁的心情都會迅速明朗起來,活像是受到了一整碗的淨化與救贖。
他們原本會很開心的:如果方濯讀話本的時候并沒有串錯線的話,估計宅心仁厚的柳輕绮早晚得有一天會把他倒挂在樹上叫白鶴過來啄他的臉。如果串的隻是振鹭山的某個弟子,那此事也不至于淪落到如此地步,又或者串的是東山門那個比柳輕绮還能鬧騰的葉雲盞,估計方濯當天晚上會因為找到了同好而更加的興奮過度,第二天都得掐着人中上課。而可惜的是,他的線串得十萬八千裡,原本要整時整點去卡着柳輕绮的喉嚨往他耳朵裡輸送垃圾話,并且興緻勃勃地打算把那本柳輕绮毫無興趣的話本子讀完,如果沒記錯的話,故事應該已經到了王三愛上了張四的階段,忘了薛五娘到底是否跟鄰家的趙六郎喜結連理,但柳輕绮特别讨厭趙六郎,已經到了真情實感深惡痛絕的程度,如果真把五娘嫁過去了,估計柳輕绮能當場氣得拿着刀去找作者算賬。
那時候柳輕绮是這麼說的:“我是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麼薛五娘會愛上這麼一個男的,這個男的他能稱之為是男的嗎?他之前明明娶過妻子卻告訴薛五娘他不曾有過家室,明明娶過女兒卻又說那是他的妹妹,我真的想不明白真的會有人相信他有個那麼小的妹妹、還每天抱着他的腿跑來跑去?”柳輕绮氣得臉色都發白,看起來下一刻就要将手裡的書啪地一下摔到桌上,“為什麼這個寫書的要讓薛五娘愛上趙六郎?王三和張四我就不說了,愛怎麼樣怎麼樣吧,但是薛五娘絕對不能嫁給趙六郎!她要是真嫁了,我就——”
就怎麼樣,他最後也沒說出來,但估計也不是什麼好話,所以憋着硬是沒說。不過反過頭來也說明這本寫得确實是不錯,能讓柳輕绮這個“原本對這種話本完全不敢興趣但是念都念了所以聽一聽也無妨”的局外人都能氣得咬牙切齒,但且信這作者尚且有兩分筆力。但問題并不出在這裡,而出在可能是趙六郎确實太不是人了,當線突如其來不知為何串到了掌門魏涯山那裡、而柳輕绮難得沒收到方濯的騷擾正美滋滋呼呼大睡的時候,方濯大晚上的被掌門要求前去造訪,手裡提着一盞油燈,一坐就是一晚。
方濯至今難忘當他耷拉着腦袋接受沉浸式社死的那一夜,魏涯山到底跟他說了多少話。當天晚上他幾乎沒能睡成覺,因為魏涯山的語言系統确實很發達:他實在是太能說了。從夜間要早睡覺才能保證第二天精神煥發好好學習,到不能因為通過了入門之戰成為了内門弟子就開始松懈身心,再到如果方濯急切需要有人與他談論一番有關孤獨的心理問題的話他可以代勞,并且保證很快就會在振鹭山安排上專門聽人傾訴的平台,再到趙六郎真他媽不是個東西,這人有沒有原型啊能不能直接把他浸豬籠?
趙六郎浸沒浸豬籠不知道,反正柳輕绮是快要把他給浸豬籠了,本來聽說了這個樂子的他一時不慎樂呵呵跑到靈台門那邊看熱鬧,結果被魏涯山一把逮到,就着他以前那些違規違紀行為進行了不下一個時辰的說教,并且就趙六郎的行為進行了長篇大論的心靈探讨以及委婉的針對于成年長老的規勸。到最後柳輕绮聽到趙六郎都想吐,看到方濯也想吐,于是開始換着法子折磨他,那幾日方濯的生活簡直如同地獄——清晨剛起身就要去庭影居門口打掃落葉(沒有也得揮舞着掃帚裝夠半個時辰的樣子),課前先背上兩段《觀微長老如是說》中的内容,課中隻要有問題就一定是他回答,隻要有一個字不對就要罰到牆角糾正脊骨彎曲角度,晚上再把他一步步送回庭影居,一路上還得再背誦兩段《觀微長老又如是說》,閑來無事做個夜宵,閑來有事就讓方濯來做事,他自己繼續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