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舍内,茶盞碎裂,鋒利的瓷片劃破了屋内的甯靜,草藥的苦澀彌漫了整間屋舍。
韋燕真的視線還停留在枕邊露出的那明晃晃的一角上,步搖上的芍藥染上血迹,赭紅色把她的眼睛刺得生疼。
“娘娘小心,莫要傷着了。”
侍女提醒罷,韋燕真才從恍惚中抽離。
榻上,何骢面色蒼白,氣息虛浮,罕見地脫掉了那身清涼的衣裳,蓋上了厚被褥,聽見藥碗碎了,也隻是微微睜了眼睛,沒有力氣多說什麼。
第一日,李貴妃含淚自戕,三皇子落入掖庭;
第二日,何骢力排衆議,逾制追封李貴妃為皇後;
第三日,何骢看到了躺在棺椁内的李貴妃,突兀高聳的衣領遮住了她頸邊的傷疤。
這位冬日中不屑于着一件厚衣衫的帝王,吐血暈死在了李貴妃的棺椁邊,從此一病不起,噩夢纏繞着他,夢中的女鬼同李貴妃長着一樣的面容,猙獰的控訴令何骢不能安眠。
同樣的心神不甯也發生在韋燕真的身上,神思恍惚直到今日,看到躺在何骢枕邊的舊物,她的手一顫,打碎了藥碗,在何骢面前失了分寸。
入宮幾十年的光陰,李貴妃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帶給她的隻有莫大的危機,三皇子的精明能幹,所威脅的是她的兒子何爍。
韋燕真期盼着李貴妃的死,等這一天當真來了,宿敵敗落的喜悅沒有接踵而至,她沒有想到何骢會親自下令殺了李貴妃。
李貴妃嫁進王府的那天,韋燕真坐在冷清的院内,聽着院外歡慶的鑼鼓,奏響的每一聲,無不充斥着歡愉和美滿。
這個女子,是王爺真心喜歡的人,聽說王爺還為李家娘子親手打了一支芍藥簪,而她韋燕真,唯有王府正妃的名頭。
入宮以後,仿佛天生要與韋燕真作對一般,何骢和李貴妃的恩愛并未因身份的改變而削減,李貴妃數年如往昔的風光,韋燕真見證着,嫉妒着。
李貴妃享盡榮寵,而韋燕真雖執掌鳳印,椒房殿的冷清,高處不勝寒的滋味,隻有她自己知道。
李貴妃生下了健康的皇子,而她的兒子險些夭折,等她滿懷希冀地盼來了第二個孩子,上蒼還是沒有給她赢的機會,她生下的是一位公主。
這次,韋燕真的“赢”在意料之外,甚至有些勝之不武的意味,遍體的寒涼随之而來,愛争不過權,她生出的畏懼比往日的每一次都要猛烈。
很快,韋燕真知曉自己又輸了,她輸給了一個死人。
一具早涼透戴罪的屍身成了皇後,這無不像是一記猛烈的耳光,讓她這個還活着的皇後受盡了天下人的恥笑!
何邈雖入掖庭,但隻要有朝一日他能活着出來,他就是聖上嫡子,與何爍的地位再無半分懸殊之别!
韋燕真的腦海裡滿是那把帶血的金簪,看着床榻上病弱的丈夫,她漸漸分不清,什麼是愛,什麼是恨,什麼是怖了。
莊衍懷繞到了韋燕真身前:“姨母一夜未眠,定是勞累,此處可交予與行。”
韋燕真用衣袖蓋住了指尖的傷口:“聖體有恙,本宮怎能安眠。”
“皇後,你去歇息,朕要同這孩子說幾句。”何骢聲音沙啞。
韋燕真遲疑着點了點頭,這才由侍女攙扶着出了精舍。
何骢的視線落在莊衍懷的額間,那道由奏折砸出的傷口留下了淡淡的疤痕:“汝州的事,你辦得不錯,想要什麼賞賜。”
莊衍懷搖頭:“為聖上分憂,是臣子的本分,與行不求其他。”
何骢笑了兩聲:“你在朕的眼裡,不是臣子,而是等同親子,朕因為有你這樣的兒子而高興,你莊與行卻清高,不要朕的賞賜。”
“君父恩重臣子輕,聖上為天下人的君父,并非與行一人的君父。”莊衍懷語氣沉靜。
“你一直都是這麼有分寸,李家不懂的道理,你懂啊。”何骢阖目長歎。
“聖上,翦教的大法師來了。”魏懋佝偻着,俯身在何骢的耳邊道。
何骢蒼白的臉上浮現出驚喜期盼的神情,露在被褥外的手指輕輕擡了擡,示意讓這位貴客進來。
大法師身着鳥羽長袍,進入精舍的同時,來自異族的濃郁香氣随之蔓延,寬大的兜帽蓋住了他披在肩後的黑發,那雙碧色深邃的眼,澄澈溫潤如天池之水。
他掠過莊衍懷,向何骢行了一禮,隔着一方手帕,感受着何骢的脈搏。
殿内靜寂,直到何骢虛弱的聲音響起:“安阿那延,朕的病還有救嗎。”
安阿那延雙手合十,聲音低沉,口中喚出了幾句梵語,像是在念誦經文,而後回答:“聖上之病一是源于熒惑犯心的餘威,二是源于心憂,又因以命擋災的貴人魂魄未甯,由此沖撞了聖體。”
何骢:“此病可有解?”
安阿那延:“我為聖上煉制丹藥已久,可為聖上煉制一劑對症的丹藥,但終究不治根本,若能承蒙聖上信賴,有一根治之方,或可一試。”
何骢微微點了點頭:“說。”
安阿那延斂眸:“那位貴人寝宮的正北臯丘處,可建一樓,聖上在此處祭天,即可化解不祥,安放魂魄,祛除病氣。”
何骢眸中的淚意一閃而過,吐出一口濁氣:“萬明從來一徑通,但緣分别便西東,就喚此樓為萬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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