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寄楚從小就活在聚光燈下。
他幼時不知道自己家庭的特殊,隻知道逢年過節都會有人揣着新作的書稿上門,提着的煙酒盒子裡還會捎帶特地為他準備的進口玩具。
客人進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蹲下來捏捏元寄楚的臉,向他問好,同時在心裡感慨世道不公。怎麼會公平?這些人飽讀詩書才能獲得邁入元家客廳做客的機會,而給元寄楚講睡前故事的是樂團的首席,為元寄楚做一日三餐的是外人眼裡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畫壇大家。
如果将元寄楚的人生比作一場大型模拟遊戲的話,那操縱npc元寄楚的玩家必定是個氪金用戶,開局為他拉滿屬性值,又舍不得他吃一點苦,縱容元寄楚放任天性。
但是這個玩家,在元寄楚八歲這年銷聲匿迹了。
留元寄楚一個人在遊戲世界裡。
元寄楚還記得那是一個悶熱的夏天,他在學琴,黑白鍵的構成與樂理知識對于一個小孩來說很複雜,他聰明,一看就會,但是沒用心。
不是正經學,純用來消磨時間,隻是因為他的媽媽讀書時讀到一句“……然後做藝術家,最後做鋼琴家。”,于是整個夏天元寄楚都呆在親戚家的玻璃花房裡,每天在露水的氣息中醒來,在鮮花簇擁中學琴,又疊着雪白的手臂睡得昏天暗地。
親戚家在另一個城市的别墅區,相鄰的幾戶人家都有和元寄楚同齡的小孩,但是元寄楚不樂意跟他們一起玩。
那些與他“階級”相同的人,一個個矜持又傲慢,在他面前彼此攀比什麼Astronomy和Physics,似雪白的孔雀争相開屏。
元寄楚并未因為家庭受到一點藝術的熏陶,自小被養得皮肉豐盈,汁水鮮嫩,野性難馴。他冬天喜歡拿摔炮炸狗盆,夏天喜歡在樹底下挖螞蟻。
親戚帶他去隔壁的獨棟别墅參加富人間虛情假意的宴會,别人都在客廳裡聊科學,聊藝術,聊國際形勢。隻有元寄楚,趴在後花園看螞蟻搬家。
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笨蛋小狗不怕潛伏在洞穴裡的狼。
元寄楚追着螞蟻,鑽過花草藤蔓圍出的欄杆,擡眼望見坐在輪椅上的霍殊懸。
十四歲的霍殊懸合攏手上的書,靜靜注視蹭了半臉泥土、笑得眼睛彎彎的元寄楚。
八歲的記憶像一面被摔碎的鏡子,到後面逐漸支離,元寄楚忘記具體發生了什麼,隻記得每天喂養他的人,變成了霍殊懸。
霍殊懸的家很大,花園裡種滿了郁金香。
這兩個月的假期,和種滿郁金香的後花園,是為元寄楚營造的最後一個烏托邦。亦是霍殊懸在腿傷發作難以入眠的深夜裡,反複咀嚼的一道舊夢。
暑假漫長又短暫地結束了,霍殊懸前往大洋彼端繼續治腿,元寄楚則雀躍地一個人坐上回家的飛機,初次體驗大人獨行之旅的興奮讓他忘記父母是從來不放心他一個人出門的。
人去樓空。
從前熱鬧的家大門緊鎖,來往的人神色避諱。
。
元寄楚抱着膝蓋在家門口坐了一天一夜。
沒有等到父母回來,隻等到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向自己走來的霍殊懸。
霍殊懸強行中止了至關重要的療程,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落地時雙腿踉跄,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摟住階梯上的元寄楚,捧住他布滿淚痕的小臉:“沒關系,哥哥養你。”
發現新恒星的人可以占有新恒星,再不濟也能親自為它命名。
霍殊懸在腿疾纏身、最痛苦的那年,第一個發現了落難的元寄楚。
————
————
小時候關系越好的人,長大越容易反目成仇。
這句話很能印證元寄楚與霍殊懸之間的關系。
元寄楚伏在霍殊懸的膝頭,擡着眼無力瞪他,仰視的姿勢,昳麗眉眼顯得格外清純,睫毛似小扇子樣一撲一撲。
其實是很平常的眼神,可在封建大家長看來,連睫毛翕動的弧度都透着不安分的妖氣。
他半摟着元寄楚的腰,手指收束,恍然意識到元寄楚已經長大了。
霍殊懸:“跟我回家住幾天。”
他仿佛感覺不到痛,淡淡說:“等你有力氣了再出去約、炮。”
元寄楚将他的虎口咬出深深的牙印,嘗出微澀的血腥味才松口,又充滿報複心理地拿起霍殊懸膝蓋上的重要文件擦嘴。
霍殊懸直接将那頁紙撕下,收攏鋒利的頁邊,親自給元寄楚擦。
反抗是無效的。
元寄楚嘗試過很多次反抗,發現最優解還是跟着霍殊懸乖乖回家。
他真不知道霍殊懸哪來的這麼多時間。
以霍殊懸身份的特殊性,每天堆積着忙也忙不過來的工作,一天卻仿佛24小時目光追着元寄楚。高中時哪怕再忙他都要親自接送元寄楚上下學,送到門口又匆匆離開,然後淩晨三點才回家,還不忘給元寄楚帶一盒小蛋糕。
上大學後元寄楚才覓得一絲自由,卻不是霍殊懸的工作變得更忙或者轉移了視線,而是霍殊懸聽了一堂育兒講座,講師說不能對大學生約束太多。
秘書算準時間重返駕駛座,沒撞見元寄楚打霍殊懸的場景。
他是兩年前入職的,曾短暫照顧過元寄楚幾天,半長金發紮在腦後,眼睛的顔色與紫羅蘭相似。
秘書觑了眼車内凝固的氣氛,主動開口,轉移話題:“看來小先生在大學裡夥食很好。”他想表達的意思是元寄楚可以照顧好自己了。
元寄楚其實很好養,不挑食,也沒有特别重的口欲,食堂粗糙的飯就能滿足他看起來很金貴的唇舌。室友喜歡看他吃飯的樣子,幾乎瞅着空就給他投喂零食。而且他和霍殊懸一起吃飯會想吐,上大學後遠離霍殊懸,他的食欲大大提升。
他的肉也特别會瞅地方長,隻往大腿和臉上去。
男生被說長胖了點倒是無所謂,元寄楚讨厭的是被說個子低。
但是恨屋及烏,元寄楚讨厭霍殊懸,便連他的秘書一起讨厭,立刻挑起一邊眉問道:“你是說我胖?”
跟霍殊懸一樣性格冷清的紫眸秘書安靜幾秒,立刻陷入慌亂又後悔的心理狀态,猶如被愛胡攪蠻纏的對象揪住衣領質問的莽撞直男,要不是還在開車,恨不得直接跪到元寄楚面前大聲解釋了。
他結結巴巴說:“隻是臉上有點……”
霍殊懸瞥了眼元寄楚的臉蛋。
即使他一句話都沒說,元寄楚也隐隐覺得被羞辱到。
系統涼涼說:【不用在意,無限戀綜誓死守護玩家元寄楚的臉蛋肉。】
……元寄楚真要怒了。
今天是周六,一直到下周一都沒課,回霍殊懸家裡住幾天也無所謂。
霍殊懸工作繁忙,最多隔着家裡的監控管管元寄楚。
元寄楚先發消息告訴陳靈峰自己到别人家住幾天,又催室友老王趕緊拉黑那個自稱他哥哥的騙子,指不定這人是個神經病,到處亂攀親戚關系。
微信上的未讀消息很多。
首先就是桑橋發來的詢問,問他有沒有安全回到宿舍。
然後就是蔺持的。
蔺持昨晚問他睡得好不好,宿舍夜裡濕冷,要不要給他送一個小棉被來。
元寄楚眨眨眼,隐約記得蔺持發來消息的時間點,是外面傳來敲門聲,桑橋說鬧鬼的時候。
最後就是simple的消息。
simple沒事人似的,給元寄楚發了個“早安”。
好像一點也不在意昨天發生的事情。
可是世界上怎麼會存在這麼大方的笨蛋?
身份暴露,反正元寄楚是演不下去,發消息過去詢問——[哥哥,你不生我氣了?也不會追究我的錯吧?o.O]
[simple:^^]
[simple:一直沒生氣。]
[simple:小圓願意騙我玩是我的榮幸(玫瑰花)]
……好怪。
[A努力學習小元:O.o那你不知道我是誰吧?]
[simple:釣魚王,大忙人。^^]
看樣子對元寄楚的了解隻有一個姓。
元寄楚松了口氣,直接按下拉黑鍵。
simple破防似的,接連發來無數條好友申請。
最開始還是好聲好氣的解釋,說自己沒有貶低元寄楚的意思,開個玩笑而已,求求元寄楚不要生氣。
最後就化身狂暴哥布林,滿屏的草,沒有髒字卻仍讓元寄楚覺得辣眼睛。
仿佛夢回《第一名》副本裡。
他直接選擇了永久屏蔽。
系統:【其實副本裡提示過您simple是誰。】
元寄楚狐疑:【什麼時候?】
系統:【您在《第一名》裡,發說說官宣過陳見越,他的企鵝ID就是simple。】
這麼一提,元寄楚有印象了。
是那個忙着給情侶空間換特效的非主流。
元寄楚哼哼唧唧:【太不顯眼了,不怪我沒發現。】
系統:【是,都怪無限戀綜制作得還不夠精良。】
元寄楚很少用企鵝社交,現下一提及,便想打開看看。
消息列表隻有幾個亂加的群,沒有小紅點未讀消息。
但是不知何時出現在好友列表的,ID為【——】的陌生人,與他的聊天框頂到了消息列表最上端。
“【——】拍了拍你。”
企鵝的頭像雙擊功能不會有新消息提醒,唯一作用是填滿空空蕩蕩的聊天界面。
【——】十分有規律的,每隔兩分鐘拍一拍元寄楚的頭像。
……?
元寄楚默默改了自己的拍一拍後綴。
兩分鐘後,屏幕上彈出消息。
“【——】”拍了拍“A努力學習小元”的頭,聽見小元問:“你在做什麼?”
聊天界面沉寂下來。
兩分鐘……
四分鐘……
過了半小時,【——】也再未雙擊過元寄楚的頭像。
元寄楚忍不住雙擊了一下他的頭像。
“A努力學習小元”拍了拍“【——】”,聽見他說:“對不起。”
元寄楚甚至能通過這間接交流腦補出對方的形象——
一個性格溫順、什麼都好的人,唯一缺點就是木讷,被元寄楚騎在頭上欺負了恐怕也隻會燙着臉吞吞吐吐說“對不起”。
元寄楚開心地彎起眼,終于在被霍殊懸勾起沉悶回憶後,尋到一絲松快。
退出聊天框,他發現之前【——】拉他入的群聊特别熱鬧。
【緻力研究銀漸層】
:真的掉眼淚了,媽咪心痛痛,好想抱抱小小銀漸層。
:我還以為資料上銀漸層一直在打工是在玩梗,圓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