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順柔的墨發黯淡無澤,随意披散,如一隻被人抛棄背叛的木偶。
牢房門打開,士兵拿着一碗水走進來,走至他旁邊,用腳踢了踢他,似乎在确認他是否還活着。
少年被踢了也沒有躲,隻是過了好一會,環抱雙臂的指節動了。
士兵松了口氣,一把薅過他頭發,将那張蒼白的臉暴露在視線,“沒死不知道動一動?吓死老子了!”
少年被人攥着頭發,頭皮撕裂疼痛,讓他被迫後仰。一雙死水黯淡的眸子機械般掀擡,靜靜看了他一眼,随後又垂下眼皮。
高瘦士兵頓時打了個寒顫,隻覺眼前的人已經離死亡不遠了。
白到灰色的臉孔上帶着暗紅的血迹,一身粗麻簡衣更是髒得看不出顔色。
血迹斑駁的衣裳破爛不堪,褲腿和布鞋還沾着一層厚硬的泥土,早已幹枯成形。
顯然這一身,還是月前押入牢中的打扮。
王宮大亂之際,宮中某處發生爆炸,他們正四處搜尋刺客蹤迹。
待趕到青石院,所見之人唯隻有這個賀玜。
當時他全身塵土,被碎石梁木壓埋,還是他們費力将人挖出來。
一條腿被坍塌炸開的碎石壓斷,渾身血迹,破敗殘形。
隻記得撬開他身上的重物時,如見一具屍體,唯有那雙睜大的眸子空洞望着某處,任憑數把兵刀架于頸,連一絲波動也不曾給。
“天齊質子賀玜謀殺王上!罪該萬死!扣押地牢,拿下!”
一口滔天大鍋扣下時,少年絲毫沒有反抗,不争不辯,仿佛是被炸傷了腦子。
找不到那個刺客,卻總要有替罪羊。
一連過了這麼多日,除了給他止血保命,旁的一概也不曾管他。
高瘦士兵見他不搭理自己,便專往他斷了的那條右腿踢去,狠厲道:“喝水!要死也别死在我手裡!”
果然,少年疼得有了反應,他抖着潰爛的腿,面色緊皺。
見他不接水,士兵收緊手力,将頭皮緊扯,一手拿着碗,強制撬開嘴巴,全部灌進少年的口鼻中。
手下的人劇烈嗆咳起來,少年的反抗惹怒了士兵。
他大喝一聲,招來同伴。一人鉗制住身子,一人挖了滿手的飯菜,塞進少年的嘴裡。嗆入氣管的異物導緻他咳得劇烈,生生逼紅了眼尾,将灰白的臉上潤了一些紅。
不等少年吐出,又灌進一碗水。
接連反複,那些被少年拒食的飯菜半數被灌進了喉嚨,還有一半灑在賀玜的脖子、身上,狼狽極了。
“如今這生死可由不得你做主。”他們嫌棄松開手,抖了抖身上被濺上的飯粒。
有了水續命,他們也不擔心賀玜會死。将碗拿走,鎖了牢房,繼續和兄弟喝起酒來。
一片狼藉中,少年的咳嗽聲好一會才停止。他就那樣坐在狼藉中,也不曾移挪到幹淨地方。
那個背影,在人前沉默死寂,在無人昏暗的空間裡,也依舊是空洞的,沒有眼淚,一片荒涼。
那個曾經被救贖過的少年,仿佛在一月前的廢墟中就已經死了。
潰爛、頹廢,像是對周遭一切都失去了感知,空留一副鮮血淋漓的軀殼。
-
平亂之後的王宮,比以往都要甯靜。
沒有了随處可見的妃子和宮女,各處殿門都換上了守衛,一隊隊整齊的巡查士兵交替值查,威嚴有序。
整個宮中不見一絲鮮豔,唯獨一抹藍色女子穿梭在宮廊間,挨間宮殿的查看。
身後的一衆宮女不敢阻止,隻能勸道:“公主,王上不在這裡。”
祎月腳步不停,小臉帶着不耐煩:“那在哪裡?你們一個兩個瞞着我,有意思麼?”
自從阿偡哥哥即位新王後,他們的見面少之又少。今日,她特意起了大早,在朝會外等他,卻還是不見人影。
一氣之下要翻遍整個王宮,這不,已經快搜完了内宮。接下來,就該去各外臣的殿中尋人了。
祎月公主是王上的妹妹,至高尊寵,宮中無人敢得罪。可若真讓公主去了那些會議朝事之地,王上定是會降罪他們。
“公主,不如問問王上身邊的徐伯,可能回知道王上的行蹤。”
祎月挑眉,當即将待在公冶明身邊多年的老人傳來。
可徐伯卻閉口不語王上的行蹤,隻是一臉帶笑的看向祎月:
“公主啊,你在王上身邊這麼久,還不了解王上麼?王上不讓告訴的,老奴哪裡能多言。”
祎月:“徐伯,你就告訴我吧。我都幾日不見阿偡了?你也是看着我長大的,就忍心我為此傷心難過嗎?”
徐伯知道祎月的性格,隻得暗示,“公主不如歇息打扮一下,在大殿裡等王上,待晚膳之際,王上自然就回來了。”
祎月想順着他的話再詢問些線索,徐伯卻早已熟知她想說什麼,道:
“瞧公主的發簪子,都亂了。若是等下王上回來,見了公主這模樣,公主豈不是失了形象?”
祎月連忙命令宮女将鏡子拿來,見真如徐伯所說,方才心急找尋阿偡,一時跑亂了妝容。
她對着徐伯一笑,覺得徐伯說得有道理,便帶着宮女們匆匆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徐伯立在原地,瞧着女子着急忙慌的背影,微微一歎。在轉身時,見代捷不知何時立于階梯下,看着徐伯問:“王上在哪裡?”
徐伯看着他一身盔甲,顯然是剛從軍營進宮,商要軍事。
他朝代捷行禮,“王爺随奴來。”
那是一片風景極好,視野極為遼闊的山頭。遍地鮮花,簇擁着陵墓,形成一座巨大的花冢。
男人高大的身影站在墓前,背影孤寂。
代捷站在入口,望着那抹孤寂身影,表情複雜。
徐伯解釋:“王妃娘娘病逝後,他除了平日的政事,其餘時間都待在這裡。”
代捷神情一冷,踏去花海,看向那座被人修建得極為精緻龐大的陵墓,心中升起酸澀:“你母後也算泉下安甯了。”
公冶明平靜注視着眼前的一切:“可我站在這裡,還是覺得冷,覺得太孤獨了。”
他轉頭看向代捷,語氣似有執着:“舅舅,要不我再選個熱鬧暖和的地方吧,這裡離我太遠,若是母後想我了,我想第一時間...”
“王上。”
代捷打斷公冶明的話,道:“你将你母後遷出祖陵本就是離經叛道之舉,再折騰……相信你母後也不願看到你這樣偏執的一面。”
公冶明一笑,眼中泛紅:“母後本就對我失望了...不然為何不願意再等等我?明明等過了那日,一切就會好起來。”
代捷知道,自己這個侄兒未能趕去見母後最後一面,心裡愧疚自責。也知道如今權勢自由,也隻想讓受苦多年的母親解開枷鎖囚牢。
可一切皆是命中定數,活着的人還得替那些寄滿希望之人活下去。
他自小與長姐感情深厚,如今長姐留下一子離去,那他這個做弟弟的,就有照顧監督之責。
“王上的孝心和責任,你母後知曉的。她向來喜靜,為了她能長眠安甯,你也不該再折騰了。如今西融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你該全身心當一個合格的君王。”代捷道。
那執着的背影微微一怔,随後懈了肩膀,“我知道了,舅舅。”
代捷走後,少年身影沉寂好一會,再轉身時,身上已經沒有了頹廢,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矜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