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生将手指蜷在一起,低低開口:
“我想不明白。”
“但想不明白,其實也無所謂。”
“隻是,實在覺得不平。”
他盯着那纏成一團的小小魔物,慢慢說道:“此生不長,卻有不平事三。”
第一樁不平事,便是幼年喪母,有父卻不慈。
他本出身河東道聊城,天下十道中河東道算是相當沒有存在感的一支,既沒有關中、江南兩道連通南北、貿易繁盛,也沒有劍南、隴右兩道靖邊險惡、重兵列陣,聊城便在這河東道中部,談不上窮困、也算不得富庶,若說是有什麼特别的,便是幅員廣袤、土地肥沃,又憑靠東海,臨着瀛洲,盛産些奇特的香料草藥。
符家算是聊城大姓,即使見生并非生于主家,家中也頗有些薄田産業,在如今糟亂的世道裡,算得上是投胎投中了上簽。可惜母親生他時難産,大出血後直接沒了氣,他從母體中脫出,滿臉青紫,連哭也不曾哭一聲。衆人都當一屍二命,哭喪一番後将他們換了身幹淨衣裳,剛要釘進棺材裡,便聽得小兒啼哭、聲嘶力竭,誰也不曾想到,足足過了三個時辰,這小兒居然活了過來。
隻是母親已是香魂難返,父親沒幾年就續了弦,繼母對他的确算不上壞,沒有虐待、也不曾毒打,但是無論如何也說不上好,更别說繼母很快便有了自己的骨肉,父慈子孝、其樂融融,見生顯而易見便成了家中那個不受待見、多餘的孩子。
從小便是孤零零一人,一人吃飯、一人睡覺、一人玩耍,他偏偏又不喜歡去湊熱鬧,也有家中老仆勸他拗着性子說些漂亮話讨好父母,日後也能多分些家産,他卻隻是不願意。
“并非是我清高,隻是覺得沒什麼必要。”
見生見那劣魔要走,又将原本的傷口撕開一些,流了些血下去:“有飯吃、有衣穿、有屋檐可以遮風避雨,我覺得就很好。”
隻是這樣常常被說成是沒有出息。
他說着,極輕地笑了一聲:“這便是第二樁不平事。”
第二樁不平事,是自以為尋得好友,卻被棄如敝履、一腳踢開。
見生六歲那年,聊城來了位大人物,據說是自帝都鎬京城中來,有天家血脈。
大人物家安在福運巷南,本與見生家頭尾不相見,距離頗遠,然而連年天災,福運巷中有許多富戶舉家遷往更為豐饒的鎬京或是中都,空出不少宅子,見生無處可去,時常一人溜去這些宅子裡,讀些話本、捉些鳥雀,也可度過一天。
一來二去,便見到牆頭上多了個小小腦袋,劍眉星目,生得十分英武,卻學出那些大人的嚴肅樣子,皺了眉頭對他呵斥:“怎麼幾天來都看這一本,下一本呢,淩波仙子和那無生真君是否逃出搖光秘境,周山之主到底是誰?!”
少年人總是很快便能熟稔,見生第一次遇到同齡人願意和自己玩到一起,自然是欣喜萬分,也是使足了力氣去讨好對方,各種話本、小糕點,新奇的玩意,都從每月例銀裡仔仔細細省出來,拿着去和那少年一起玩。
那小小少年自稱阿辰,平日裡都像閨閣千金一般養在深宅大院中,極少出門,說話總是有些老氣橫秋,一邊玩着見生拿來的玩具,一邊還要絮絮念什麼“玩物喪志”、“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之類的長篇大論。
見生初時不明白,還撅着嘴反駁:“你不是玩得也很高興,我們一直這樣,每天都能一起玩,豈不是很好。”
阿辰望着他,搖頭道:“大丈夫豈能渾渾噩噩、荒蕪一生?何不奮長翮,緻身青雲梯,見生,我與你不同,你實在太沒出息了。”
見生覺得不舒服,但是他太孤單了,阿辰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不想失去。
轉眼便是寒暑三載,兩人雖然道不同,卻合得很,阿辰還會時常和他講些經史子集、國政兵法,強迫他一起蹲馬步、拿大頂、互相切磋,見生便也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着學了些,阿辰常說自己總有一日要回到帝都鎬京,“登紫宸承天子命”,如今流落聊城這樣的僻壤不過是“時運不濟不得已”。
見生雖然對聊城談不上什麼深厚的情感,卻也不願自己的家鄉被人如此輕視,便在一日說道:“我曾聽姆媽說過,聊城這裡千百年前也是鐘靈毓秀的地方,還孕育過大仙人呢,時至今日地脈依然有靈力不絕,就連草藥也比别的地方好。”
阿辰自然是輕輕地“呵”了一聲。
見生不服氣。符家是做藥材起家,自然有些不傳之秘,他在家中一向少言寡語,長輩說話時也并不會格外避諱,他知道自家有種奇特的草藥,數十載才得二三兩,都是專門進貢給特别的貴人,今年恰逢這種草藥成熟之際。
他便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阿辰剛開始不以為然,慢慢凝神細聽,越聽越是心驚。待見生講完,他隻是面沉若水,壓低聲音吩咐道:“茲事體大,切莫向外人說了。”
見生喜滋滋地想,這麼說,你我便不算是外人了,也對,我們是那話本中的知己好友,将來有機會是要一起闖蕩天下的。
他那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竟是自己見着阿辰的最後一面。
當晚,福運巷便被官兵封禁、不得進入,見生還在捂着新買來的話本發愁如何送給阿辰看的時候,城中便傳來消息,說是大人物得了帝都封賞,不日将返京。
與此同時,符家被官兵團團圍住,足足搜了半月,見生被禁足屋中,偷聽那些仆人談話,才隐約知道此事與本家密藏的草藥有關。
好在最後隻是被剝去了和密藏草藥有關的一切,阖家無礙。本家家主自然暗地裡捶胸頓足,但是天家命令,誰敢不從,見生家中本就是旁支的旁支,影響甚微。
他再傻也明白了,這一番變故,和自己告訴阿辰的秘密有關。
福運巷在大人物搬走之後,徹徹底底凋敝下來。見生也不願再去,之前常聽人偷偷議論自己“孤星入命、不沾因果”,也許的确如此。
“後來,”見生說,“有人說那不是什麼孤星,隻是我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