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公好龍。
他太愛惜自己了。
正如此刻,哪怕是争奪神器,他也不舍得用自己的本體上場,不是麼?
那麼,在這場幻夢之外,他的本體又身在何處?
“毋庸置疑,他仍将自己困在原地。”
衛绮懷蓄勢待發,她的指尖發出箭镞的輕響。
那些伫立在高台上的金碧之色,在火中靜默地流淌出奇異的油彩。
可是心魔腳下一動,擋在她身前:“你要殺他?”
衛绮懷反問:“他不該死嗎?”
他可太該死了。
雖說他确實受過謝登、還有那妖異的蒙蔽,但是……曆代以來的涅槃大典行的是祭祀之實,他焉能不知?神木之下的石塔是鎮壓之所,他身為國主,焉能不知?
踏遍萬千枯骨,隻為征得一個吉兆,難道他不該死?哪怕到剛才他神智仍在時,涅槃大典上邪祟作亂,他也絲毫沒有顧忌百姓安危,執意繼續,他如何不該死?!
但是——
“他是該死。可你殺了他又能如何?”
心魔一字一句道:
“你以為殺了他就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不。你殺了他,除了締造亂世,一無用處!”
“……”
“更何況,你真以為你能殺得了他?”心魔又道,“看看你靈脈枯竭——”
須臾的沉默過後,衛绮懷忽而打斷了她:
“你把我想得太正派了,我就不能為一己私欲而殺他嗎?”
“還有——”
衛绮懷注視着她,冰冷的準星落在她身後遠處的模糊人影上,未曾動搖。
“殺他怎麼沒用?一場國喪,難道不能終止這次涅槃大典嗎。”
話音未落,箭風呼嘯而出,頃刻之間洞穿前路的一切障礙,遠處的獵物爆開一蓬血花,化作遠處煙塵彌漫之中的唯一亮色。
“……”心魔愕然,望向衛绮懷。
她們都聽見了系統【任務失敗】的提示音,但這無關緊要,誰都沒有言語。
因為她得手了。
片刻後,心魔身影閃爍,破碎如鏡面,衛绮懷放眼看去,見鏡中自己面容模糊不清,已然覆蓋了一層濃重的陰翳。
三屍亦沒有放過她。
好吧,她必須承認,心魔的所作所為并不像個魔,她甚至在最後還在提醒自己在此力竭之際,殺他是吃力不太好的蠢事兒,而想要解決長生鑒帶來的噩夢,殺一人毫無用處。
但是就連她也忘記了,殺欲也是欲——而受欲念驅使之徒,是可以得到神器賜福的。
所以,哪怕靈脈枯竭身受重傷,隔着這麼遠的距離,她也殺得了他。
……隻不過,周身熱浪滾燙依舊,看來這火海不以老國主的意志為轉移。
都說它能讓人得償所願,美夢成真,如今看來,噩夢也能成真。
神器對于危險幻想的擴大化,真是到了不可控的程度。
【宿主,您選錯了任務對象,】系統輕聲喚她,欲言又止,【或許,您應當聽取她的意見,殺他并不能結束這場亂局——】
“道理誰都懂,”衛绮懷撣去心魔散作的碎影,輕哼一聲,“可你要我怎麼做?一個個地找尋那個距離神器最近之人,然後挨個篩除?”
【……】系統流露出了少有的窘迫。
“系統,你看那老頭在天上像個無頭蒼蠅似地悶頭亂轉還一無所獲的時候就該知道了,謝荻雪沒錯,受長生鑒蒙蔽之人,是看不見長生鑒的。我也一樣。我根本看不見那個太陽,你這個任務算是給錯人了。”
系統又是一陣沉默。
衛绮懷席地而坐,坐穩了才想起來怕死:“這算是任務失敗了吧?有沒有懲罰?你可别告訴我,在這火海裡燒死就是我最終結局了,那也忒沒新意了——”
【任務加載完成。】
系統的聲音中止了她的一切抱怨。
【尚有轉機。】
轉機忽然而至,一個巨大的陰影翩然落下,帶來絲絲涼意。
衛绮懷抹去臉上的焦灰,驚詫地擡眼,想要看清楚這是哪朵見義勇為的烏雲投下的及時雨。
然而呼救聲從四面八方傳出來,逐漸清晰可聞,霎時奪去了她的注意。
“救命!救救我!”
屬于老國主的統治終于落下帷幕,火海的熾熱竟在這眨眼之間消退殆盡,撿回一條命的人們化作一道洪流,以決堤之勢,席卷而來,彙聚一堂,又四散奔逃,輕易就沖破了衛士們的防線。
當然,也有忠心的臣子為此勃然大怒:
“陛下遇刺!護駕!”
“還愣着做什麼?!傳禦醫!”
他們的怒喝卻在另一重忽然爆發的尖叫中戛然而止,而後銷聲匿迹。
“看!鳳凰!是鳳凰!”
“是祥瑞!”
一聲清越的鳥鳴響徹天穹。
不知道是誰最開始擡頭看天,但一個接着一個,異口同聲地發出了歡呼。
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噩夢,夢醒時分,衆人如蒙大赦,喜極而泣,于是再無人顧及他們高高在上的國主究竟是死于刺客的暗箭,還是鳳凰台的幾片磚瓦。
而鳳凰台外的百姓同樣一無所知地慶祝祥瑞降世,感恩它的如約而至。
歡欣雀躍之聲,十裡不絕于耳。
獨有衛绮懷愣在原地。
這兒怎麼會真有鳳鳥?被投入火中的不是小雀兒,還有随她而去的謝長空……
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她緩緩仰首。
有赤影橫空,于九霄旋舞,展翼時垂雲蔽日,翺翔時霓霞漫天。
任誰看了都要感歎一聲自然的造化,然而,這造化神功之上,卻有一點格格不入。
她的背上馱着一個生死不知的老人。
【世間貪欲,未有甚于貪生者也。】系統緩緩解釋道,【此地貪欲最重、也最易實現之人,正是求生之人。】
天地間硝煙散盡,重生的鳳鳥輕而易舉地銜住了那枚光耀衆生的太陽,清鳴一聲,絕塵而去。
凝望着那獲得神器角逐賽的最後赢家,衛绮懷目不轉睛,全然沒有注意到人群歡呼的聲音漸漸遠去。
十方大陣即将瓦解,她将從一個時代回到另一個時代。
【恭喜你,宿主,雖然與你無關,但亂局已解,任務結束,你得救了。】
系統的聲音波瀾不驚,以至于這句話聽上去就像是在陰陽怪氣她的無能。
但是衛绮懷沒有跟它計較。
在如此壯麗的奇觀面前,她的聲音無可抑制地繃緊,不像喜出望外,倒像如臨大敵:
“系統,小雀兒是因為得到了長生鑒之力,才能成為這樣的鳳鳥嗎……”
【您何出此言?神器并不能逆轉種族,以及血統。】系統的回答聽上去就像在反問,【雖遭焚身之苦,但能化鳳而出,自然是因為她本就是鳳——您知道的,金子之所以會發光,是因為它本就是金子。】
【隻不過,相較之下,她并非世俗意義上的金子,因為能于火海中涅槃,對于未喚醒血脈的妖獸而言,仍是九死一生的劫難。】
它說了太多廢話,衛绮懷一概沒聽。
“……她确實是鳳鳥?她本就是鳳鳥?”她喃喃自語。
那聲鳳唳猶在耳邊,很不巧地與記憶中的某個形象重疊,一種微妙的不安攻占心頭。
她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崔晏與崔瓒家紋上的那隻朱雀——在六百年前庇護崔氏一族、甘願為其驅使的四靈之一,它的模樣,似乎與她如出一轍。
也許,這場亂世,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