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星夜兼程,行了五六日終于抵達了栎陽城。
一行人風塵仆仆,才下了馬,劉盈遠遠撲過來抱住劉邦,口中不住叫道:“耶耶,耶耶。”
蕭何尾随劉盈而至,說道:“太子五日前就說夢見大王回來了,在城門日日蹲守。我隻道是小兒心性,想來是父子連心。”
衆人啧啧稱奇,劉邦抱着自己的愛子,仔細端詳着,怎麼也看不夠。他說:“盈兒長高了,也長大了。”
“耶耶變得更老了,你臉上皺紋更多了,這裡還有了白頭發。”劉盈指着劉邦的鬓角說道。
“我謝謝你。”劉邦闆起臉孔,把孩子放回地上。
蕭何和衆人連忙打圓場:“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劉盈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張開雙臂要抱抱。劉邦正在氣頭上,不肯抱他,張良陳平蕭何俱是一等一的人精,更不會趁着這時候給漢王找不痛快。
樊哙二十歲上下,身形矯健,容貌英武。他是武将,識字不多,腦子裡更不懂什麼彎彎繞繞的,見太子站在地上,連忙除去甲胄,丢下佩劍,上前抱起了劉盈。
劉盈摟住樊哙的脖子,說道:“盈兒最喜歡大哥哥了,大哥哥人美心善,不像耶耶,大壞蛋。”
劉邦氣得要突發腦溢血了,蕭何見劉盈又要張嘴,連忙向他遞了個眼色:“殿下慎言。”語畢,引劉邦和衆人進宮。
是時,呂氏全家俱在栎陽城中,除了呂雉本人。劉邦回到栎陽宮中,大宴賓客。
呂澤性子安靜内斂,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呂釋之則頻頻離席,舉着酒爵給張良陳平和樊哙三人輪番敬酒。
太子的舅舅,王後的兄長親自給自己勸酒,張良激動得無以複加,一杯接一杯地狂飲。同為謀士,陳平就老練多了,他舌綻蓮花,哄得呂釋之合不攏嘴。樊哙頭腦簡單,親熱地拉住呂釋之的手,推心置腹的樣子仿佛親兄弟一般。
劉邦一臉贊許地看着呂釋之拉攏他的心腹,他知道自己年紀大了,劉盈年幼,是以默許呂氏兄弟與臣子交好。
就憑呂釋之那點三腳貓的手段,換了别的帝王,早就以勾連外臣的罪名滿門抄斬了。
然而在劉邦時代,君臣們似乎默認了呂後家族享有特權,也紛紛以和呂氏兄弟交好為榮。盡管在此前并沒有外戚這個概念,此後再無外戚享受過淩駕于皇權之上的快樂。
是夜,明月高懸,銀河如練。劉邦忽然起身,就着月色攬鏡自照。
張良睡眠淺,謀士的職責是為主公出謀劃策,能睡得好才怪。
就在劉邦傷春悲秋之際,張良突然在背後問道:“漢王何故歎息?”劉邦手一抖,險些跌了銅鏡。故而問道:“夜深人靜,先生何故驚醒?”
“大王不睡,子房也睡不着。”張良自背後抱住劉邦的腰,一臉眷戀看着他,鏡中兩個人的臉緊緊貼在一起。
劉邦看着鏡中的自己,不由感慨:“歲月如梭,時不我待。”張良沒有說話,隻是拿臉在劉邦的脖子上蹭了蹭。
良久,劉邦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寡人老了。”他的聲音裡帶着落寞和哀傷。此時若是陳平在場,一定會說:“大王龍精虎猛,年輕得很。”若是王陵,會說:“人生不過百年,生老病死又何懼哉?”
張良取過一管橫笛,信自演奏。劉邦側耳傾聽,是三闾大夫的《離騷》,故歌而和之:“汨餘若将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舟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此度?乘骐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屈原發自内心地愛戴着懷王,而為奸佞所污,流放于沅、湘一帶。懷着對舊主的思念和對新君的不滿,他以血淚為歌,作了《離騷》、《天問》、《九歌》、《九辯》等作品,淚盡而人亡。
楚人或許無法共情蠢笨的熊氏王族,熊家人言行粗鄙、頭腦簡單,将大好山河白白葬送,然而楚人發自内心愛戴着三闾大夫。屈原雖死,他的詩歌被一代代的楚人傳唱下來了。數千年的口耳相傳,曾經耀眼的文字盤出了溫潤的包漿,屈原的歌,屈原的愛,後世隻剩下了冷冰冰的研究和推論。
然而張良的時代距離屈原不遠,他懂三闾大夫的惆怅,他也有發自内心愛戴的君主,他的漢王比懷王英明一百倍。
君臣二人,一個吹笛,一個歌唱。終其一生,劉邦隻遇見一個張良,張良也隻遇見一個劉邦。在此之前,他們各自經受了不為人知的苦難和背叛,直到時代的洪流裹挾着彼此靠近,一見如故,風雨同舟,直至生命的盡頭。
“我年少時聽說,白發越拔越多。子房,你來替我拔了它。”劉邦看着鏡中的自己,伸手指向鬓角。
張良放下橫笛,一本正經地說道:“在臣的家鄉有這樣一個傳說,拔掉一根白發就會長出十根,拔掉十根就會長出一百根。故而臣不能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