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又幾日的發奮,白瑤能說話的第一天,姬一虎便受邀成為首個訪客。
白瑤面帶幾分人氣兒,眼神和唇色依舊灰敗。她穿着亵衣,整個人還得靠着衛莊借力才坐得起,“...這兒不比咱們那,吃穿用度若有需要,便跟蓋先生講。”
姬一虎環視一圈,曉夢不在,都是認識人他便自在多了,“你别管我了...好好養身體,别恢複不好以後連我都打不過。”
白瑤扯出一分笑意,輕輕點了點頭。
見她很快沒了精神,虎子便懂事地離開了。
他本想等過會兒曉夢回來,硬着頭皮問她把剩下的藥材拿回來,那些可都是夜幕西域數十年的家底兒。
結果等到大晚上也沒見人影,眼看夜深了,虎子隻能悻悻回了。
白瑤雖然愛欺負虎子,但為人還算守約的。到了地方立刻就用了藥,然後倆人在夜幕的驿站落了腳。
入夜時,姬一虎助白瑤運内力百遍,以鞏固藥效在體内揮發,這是臨行前玄翦叫白瑤出來診脈後的醫囑。
這個世道連刺客都能下醫囑了?
虎子敢怒不敢言,說是刺客,但常年生死拼殺的經驗足以精準判斷出以當下那家夥的身體狀态,需要如何運轉内力才能在不耽誤日常任務的情況下,以損耗最小的方式見效。
“既然如此,你怎麼不直接跟她去呢?”虎子還是問了。
畢竟之前她的所有行動,幾乎都是玄翦暗中陪同的。她全盛時尚且如此,更何況現在她這隻比尋常人好一點的體力,加上自己這個半吊子,根本就更危險。
白瑤拍了拍姬一虎的肩膀,露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表情,語重心長道:“玄叔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虎子自信些!你總還是要比夜幕的總司們厲害多啦。”
“話雖如此...”
白瑤一愣,很少見一向輕狂驕傲的姬一虎露出瞻前顧後的表情。
她輕輕一笑,“此行所過之處均有夜幕暗中操縱的驿站,我們在那裡落腳,也會有人暗中保護。你多年隐居西域,很多大人物都不認得你的樣貌,玄叔早年間執行任務,與很多如今的位高者可能打過照面,我又需要人随時在身邊保護...”
“所以這次就靠你啦!”
姬一虎笑也笑不出來、哭也哭不出來地看着白瑤呲着大牙樂呵呵的樣子,最後隻能點了點頭。
白瑤如今内力隻有全盛時的三成不到,姬一虎内功就算二流頂,幫她運完那一百個周天都累得經脈酸脹。
虎子拖着疲憊的經脈走回自己房間,邊累還不停腹诽,前幾個月她剛恢複的時候一天得要人幫着運千萬遍吧...
是哪路活神仙幫她運的啊!?
聽着隔壁房門關上的聲音,白瑤躺在榻上,輕輕歎了口氣。
真是苦了虎子了。
誠然助人疏導内力正是内力虛浮的姬一虎想要長進最有效的方法,但終究是自己麻煩了旁人。
白瑤指尖撥弄着項間的墨色星芒,思緒飄上雲間。
曉夢突然出現在據點所謂何事她心裡清楚,多半是先生老友北冥子挂念她是否安好。
而曉夢這樣專攻内家的一流高手跟她身邊的墨家頭領們或是鬼谷縱橫都不同,即便面對外家高手的衛莊,她也有足夠的信心瞞天過海。
但面對曉夢,她的體内到底用了什麼方法粉飾太平,強橫封穴的目的是什麼,這些簡直一目了然。
其實如果隻是在池中被發現了也就罷了,畢竟在她的印象裡,曉夢子與衛莊似乎并不是會主動講話的交情。
可千算萬算,沒料到第二天早上叫醒她的不是香噴噴的早飯,而是兩雙神色并不明快的眼眸。
“...嗯?”白瑤迷蒙地眨了眨眼,咕哝着翻了個身,“我好像看到曉夢子了,看來還在做夢。”
過一會兒,被窩裡又傳出淺淺的鼾聲。
曉夢如玉的眉心擠出了個川字,若不是方才聽聞了較為嚴重的事,衛莊本應見怪不怪的。
白瑤被一雙大手翻了過來,“嗯?”衛莊從來不打擾她懶床的,事出反常...
就必有妖!
她睜開眼,果然還是兩雙一樣凝重的眼眸,剛剛居然不是夢!
白瑤揉了兩把臉,“有...有什麼事麼,二位?”
事已至此,她還是抱有一絲幻想的,萬一曉夢子還沒...
“關于封穴之事,我有個想法,方才已經與他講了。”曉夢波瀾不驚地打碎了白瑤的幻想。
雖然腦子很混沌,但白瑤下意識明白,完蛋了。
曉夢雖閉關多年,卻不至于不解人情世故,輕飄飄撂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留下白瑤呆坐在床上,跟站着的衛莊面面不相觑。
“先吃飯。”
衛莊說完這句話之後,沒有像往日一樣等她,留下白瑤木木地洗漱穿衣,看着鏡子裡亂糟糟的頭發,也懶得梳理,随便紮了下就坐上處刑台、哦不,坐上飯桌了。
早飯吃的格外安靜,往日安靜是因為她剛起床沒什麼精力說俏皮話,但還是少不了呼噜呼噜喝粥和咔嚓咔嚓嚼鹹菜的聲響。
今天白瑤明知要完,粥是用筷子喝的,鹹菜是用勺放嘴裡一口咽的,一聲不出地吃到一半,聽見衛莊放下屠刀...不、放下筷子,她也放下筷子,視死如歸地閉上眼睛。
衛莊回房取了樣東西出來站在她身後,白瑤蹭地站起來面對他,下了很大決心開口:“...你說什麼我也不會同意的!”
說完才看清衛莊手裡的竟然是梳子,白瑤梗住,眼眶不争氣地紅了,“别...别想着賄賂......”
一口氣沒換對,眼眶竟然濕了,在衛莊的注視中,白瑤幹脆不忍了,放開了哭喊,“我不管你們商量什麼了!我就不!”
“你知道那樣封穴有多疼嗎!我下了那麼大決心,現在憑什麼聽你們的!”
“我戰戰兢兢地藏了一輩子,搭上性命才毀掉蒼龍七宿、讓那些和我一樣的人不用再躲躲藏藏,結果現在亂世将至,我一個廢物,放在哪都拖累人!”
“我活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讓别人為我付出過什麼,你知道為什麼嗎?”
白瑤看着衛莊的眼睛,眼淚大顆大顆滾落,“因為我一直覺得我不配!我最重要的人都是被我害死的!”
“當年若我能勸動旁人來幫忙,血衣堡怎會落得那樣的下場?兄長不會死,銀家軍不會東躲西藏,我什麼都沒做!”
她靠在桌子上,突然笑了,“哈哈...我也不是什麼都沒做啊?我非要當着羅網的道,去救自己身為棋子該救的人,一次次讓羅網将懷疑的矛頭指向血衣堡。”
“我還在韓王壽宴上大肆出手,得了魏太後指婚。羅網本就瞄準信陵君,我卻把那條劇毒的蛇引到血衣堡去。”
“...子嬰也死了,我救他,教他,一步步希望他遠離紛争,最後他卻是為了我的宿仇而死。”
白瑤哭笑着,“原先我敢離開墨家跟你去會稽,至少我有自保之力,現在我像個廢物一樣跟着你,遲早你也會跟子嬰兄長他們落得一個下場!”
她走到院中,“可在今天之前我什麼都沒做,衛莊,”她轉過身,“我覺得...像我們這樣作惡的人,亂世、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早晚會有人為了天香閣的債殺我,為了秦陵的秘密殺我,甚至隻為不信蒼龍七宿真的毀于一旦而殺我。”
“在你身邊的每一天,我都當作最後一天活着。我有多愛你現在的誠懇坦誠,就有多恨你當初在骊山的冷眼旁觀。”
“若非那時夜幕沒有一個人能幫我用曉夢所謂的損耗最小的方式煉體恢複,我又怎麼會铤而走險?”
“你與蓋聶,你們縱橫可以為了天下負我,現在我說我不負你,不等于過去的事就一筆勾銷了!”
她顫抖着,“我隻是!忍過去了啊...”
“我廢了那麼大決心和心血走出來,坦然地願意在那麼慕強的你身邊當一個随時等死的廢物了,看淡了你們辜負我利用我的那些年了,現在你跟我說,我可以選一條更好的路?”
白瑤聲音顫抖,“...我該怎麼面對過去的自己啊?”
衛莊什麼都沒說,在他生命的記事以來,就一直以漠然對待很多事。
在鬼谷從師傅處聽聞多年康健溫和已無名分的母親暴斃在冷宮的時候是。
羅網因昌平君逆謀剿滅流沙,紫女為保護流沙多年劫得關于羅網弱點的丁點機密死在眼前的時候是。
離開骊山後發動流沙多年未動的暗線代價巨大地查到她在骊山腳下,趕來時仍然為時已晚也是。
衛莊也曾以為女人總在委屈、依附與寄生間求存,所以韓非所托時,他給赤練最體面且安全的選擇。
可母親的死,紫女的死,和白瑤的死裡逃生。
她們都沒有選擇世人留給她們的三條退路。
母親當年若選擇委屈求全,便不會在得知他拜入鬼谷後私□□物自戕。她已經委屈地活了那麼多年,甚至将冷宮中降生的自己心智健全地撫養長大。
為了他,在大好的青春韶華委曲求全了那麼多年,卻不為自己委屈半分。
紫女當年若肯放棄她多年苦心孤詣地重金收集的那些許、或許本就空穴來風的羅網機密,便不會在危急關頭将它們看得比性命還重。
當初為他所救的女子,卻從未選擇依附而活,即便隻靠自己争得方寸,也願為了自己铤而走險。
她...也一樣。
衛莊看着這個泣不成聲的同時脊梁卻挺得筆直的人,她一生為鬼谷利用,卻從未像墨妨和世間多數的陰謀家一樣,想過利用鬼谷縱橫。
一個怕疼的人卻用最痛的方式自救,一個同樣也怕死的人卻用最搏命的方法求活。
曉夢站在院外,合時宜地在白瑤開始哭喊的第一聲就落下隔音的結界。所以時至今日,重新閉關修行的曉夢子也不清楚,後面到底衛莊說了什麼,使得白瑤穿着亵衣褲、卻頂着梳得利索的頭發,一句兩個哭嗝地出來,告訴她明日即可實行那個方案。
此次下山并非她見到最多世事的一次,卻蓦然對一些事似乎有所頓悟,回來後北冥子聽聞後大喜,讓她趕緊入關,說不定會有大機緣。
道宗後山,曉夢子沐浴月華沉入修行,另一邊,夢到曉夢的白瑤躺在床上,不自覺地抓着胸口的吊墜,香甜地打了個響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