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陽,分黃河淮水,出三川交彙。
禹王治天下湍流,此後興,韓分晉,賜荥澤倍之城荥陽,由是立。
而今,荥陽亦成天下三秦門戶,以東西分楚漢,割日月以陰陽,一時竟成了重鎮。
河底甬道内,兩個人正舉着火把緩緩前行。
“如此重工...隻争得旦夕之福,便棄置不顧了。”
指尖撫過防水封蠟塗着的甬道壁,白瑤看着四壁上兵刃留下的痕迹。
正月未過河水結冰時便聽說漢軍為轉運對岸糧草,在河底修過一條運糧甬道以保障為數不多的兵卒有力作戰。
姬一虎貓着腰跟在後頭,他生了副高挑身形,站直發冠就要蒙塵,重視外觀的姬公子如今短暫屈就,卻不滿于無需低頭的家夥在前面慢悠悠的走。
“你不是來勘探漢軍辎重的,來地下幹什麼?”姬一虎好意提醒,絕不是後腰貓得隐隐酸了,“上遊開化地差不多了,這條甬道很快就不能用了。”
白瑤擡手摸了摸頭頂的甬道壁果然已經開始潮濕了,天氣再暖點,就算有防水蠟怕是也要功虧一篑。
“辎重已經查得差不多了啊~”她說。
姬一虎摸不着頭腦,“不是大小姐,咱剛來就跟你轉進這黑咕隆咚的道裡了,哪看了辎重?”
聽得他話音中壓抑的喘氣聲,白瑤腳下快了幾分,“漢軍殺出重圍一路至此,光是去年在睢水強渡就死了幾十萬,現在居然隻用你我勉強并行的甬道運糧,你說還剩多少人馬?”
“...多少?”姬公子在夜幕學得最多的便是不恥下問,特别是沒有旁人在場時,這也是他這些年長進頗多的原因之一。
白瑤将火把舉高,指着頂壁上幾處深淺不一的劃痕,“短兵相接的痕迹,前後按新舊可分十餘種,算上時間間隔,一次運的量便是有數的了。”
姬一虎不得不感歎這家夥腦子真好,一如既往地愛算,“那就可以直接去下一處駐地了?”
白瑤掏出懷中的布帛用随身的墨石寫了幾筆,“嗯,快走吧。”說罷腳下輕快生風,姬一虎略有疑惑,還是站着嫌腰疼地跟了出去。
二人離開甬道後便帶上鬥笠,輕身轉入城中人煙濃重處,繞到一處圍牆後白瑤一把拉着姬一虎的衣領,将二人擠在一處隐蔽的牆角。
姬一虎順着她的目光看向外面,很快幾個青年尋覓而過,他壓低聲音,“漢軍跟蹤?”
白瑤見那幾人走遠,立刻丢掉鬥笠,順手将盤着的發髻拆散,青絲吹落,她邊往外走邊脫下外面的灰色破罩袍丢在一邊,露出裡面淺色的衣裙。
姬一虎如法炮制,走到街上,白瑤自然地挽過姬一虎,嬌聲道:“兄長說的是!今日定要陪小妹好好轉轉的~”
被她禁锢住左臂的姬一虎假正經地清了清嗓子,“自、自然。”心裡想總是這招。
白瑤看着前面還在尋覓的身影勾了勾唇,這招屢試不爽。
二人到了夜幕暗中運營的驿館,小二牽來馬,二人便疾馳從反方向出了城。
城外老地方一彙合,白瑤便道:“是楚軍的人,聽說他們最近找到了好些功夫上乘的江湖暗探,看起來打算跟我們一樣、摸摸漢軍的底。”
姬一虎撇了撇嘴,“他們現在也不敢貿然出手了?”
白瑤禦馬疾馳,姬一虎策馬在側。
餘光看了眼後面無人,她才放開聲說:“一開始本來是楚軍大勢,幾場仗、幾個倒戈者,就讓漢軍徒增了數十萬人馬,現在一條睢水都還回來了。就連大軍師也吃不準還會出什麼變數,自然還是按兵不動的好。”
大軍師便是範增,楚軍中最不得不提防之人。
前些年在墨家潛龍在淵,就連白瑤也未多察覺,現在西楚聲勢喧天,想不到這老頭有如此手腕。
嘶、怪不得他下棋隻找張良,想來當時便猜到這個儒家當家以後隐隐會成為對手。
而那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白瑤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項氏在墨家避險那些日子她刻意少打交道,現在看來無疑是為自己的身家性命種下福報。
若讓範增看出她與蒼龍七宿、與陰陽家有關,怕是早落得跟高月荊天明一個下場。
還好單雲不負所托炸毀蒼龍七宿,範軍師自知留人無用,這才讓倆小機靈鬼趁亂逃了出來。
姬一虎聞言心說,那幾個王倒戈、還不是你一手出演項羽弑帝的效果顯著?
聽他不出聲,白瑤就猜到他想什麼,笑道:“倒不必偷偷誇。”
“才沒有!”
昂、那就是有咯~她雙腿夾緊馬腹,小小棗長籲一聲,如一道豔紅的閃電朝天邊弛去。
姬一虎算着時辰,趕緊跟上,“喂!你今天的藥還沒吃!”
“到下個地方再吃吧!”
姬一虎無語地看着前面輕盈開懷的背影和撒歡兒的棗紅馬,算着時辰也差不多否則釣魚佬非削他開支,才打馬跟上。
年關那會兒曉夢過來為她修複肌骨,數月間已然恢複七成,說什麼此法隻修複體質,内力還得靠她自己。還在臨走留下藥方,按時辰一日三次不得延誤。
而單雲那家夥去年就回了漠北,聽聞此事隻寄來些她喜歡的乳酪酥、一床極其軟和的絨毯絨被,還有一隻耳朵很立的大灰狼。
他們漠北人也别什麼都寄...
不過單雲确實比他會送東西,絨毯絨被送來就用上了,那家夥一能按時吃飯,乳酪酥也被準時準點放在床頭。
看起來最沒什麼用的大灰狼都偶爾跟那家夥的蠢虎在院子裡“二龍戲珠”,她裹着絨被吃着奶酥看得隻拍手叫好。
之前總是玄翦默默跟着她,現在換成那個衛莊之後,玄翦就經常拉他出去私鬥!美其名曰消磨時間。
玄翦的說辭是有人比他跟适合幹他原先的工作。
姬一虎并不這樣認為,至少出于私心是這樣。
這次他被點名同行,那家夥美其名曰兩個人好僞裝,那個衛莊好像确實有事得去一趟西域那邊,于是按時吃藥的敦促就成了他的一日三餐。
嘶...西域、那不是他老窩麼?
姬一虎尋思尋思,蜀山巫術駭人但不愛惹事,剩下那些巫啊蠱啊估計也不能拿那種人怎麼樣。
就是西域跟漠北中間夾着的那塊地兒有個叫樓蘭的,好像前些年剛出過大亂子。
具體出了什麼事他問過夜幕在當地的老人,老人兒也隻讓他别問,說已經過去了。
姬一虎隐隐覺得不妙,直覺告訴他那種家夥親自過去,肯定不是為了前面那些小妖怪。
呸!姬少給那種家夥操哪門子心呢!
姬一虎魁梧的身軀打了個冷戰,啧、真晦氣。
他瞄着白瑤的背影,不過是看在這家夥的面子上,誰讓姬少本就是個寬容大度之人呢?
不過她的精神看着倒是一日賽一日地好,從起初二人三日走一城,到現在一日兩城,确實内力和精氣神都在恢複。
曉夢出現之前,姬一虎從未想過她的身體竟然傷得那麼重。
明明表面看上去會說會笑了,靜脈五髒六腑卻損得千瘡百孔,甚至強大的内力不加以控制無時無刻不在傷及心肺。
于是早在剛醒時,玄翦就幫她封死了内力,直到幾個月前曉夢發現并解開。
解開幹嘛?那家夥自己當初非要封上又為啥?
虎子從不在意,反正人現在在前面活蹦亂跳的就成。
姬一虎本不在蓋聶的據點,是釣魚佬聽說曉夢去了,去信八百裡加急讓他帶上西域夜幕最稀有的補品藥草趕去。
一到據點就看到她那個大師弟蓋聶,對方直接給他引到院外,還沒等姬大少開始大罵做師弟的居然給那家夥安排在這鳥不拉屎的破院子,裡面白瑤的咳嗽聲直接就把他拉了進去。
姬一虎第一次見活人不要命一樣地吐血,一口接着一口,有時一口氣上不來也咳出幾幾簇血花。
她瘦削得有些脫相,泡在放了藥材的池裡,頭發披散着濡濕地扒着身體,擡眼給了姬一虎一個放心的眼神,低頭又抱着池邊的大塊鵝卵石吐了一大口。
上哪放心啊?
姬一虎身上的包袱一輕,是池邊打坐的曉夢用内力将裡頭的東西在空中漂浮着排開,給了他一個可以離開的眼神。
虎子又急又氣的,回身去院角落找了個角蹲着。
這一蹲,視線一低下來不得了,合着另一邊的角落裡還有個“同僚”呢!
虎子定睛一看,咳、這不是那衛莊嘛!
擱那地方閉眼睛打什麼坐?
單純的虎子就不會想到,衛莊為什麼在這裡?這個顯然更為重要的問題。
用了藥,白瑤吐血的節奏從第二天開始慢了下來,師弟蓋聶端來的食物就算再沒胃口也硬往喉嚨眼塞住,接着一口水強咽下去。
姬一虎看得直偏頭,就算是夜幕嘴最硬的人,心裡的不自在也不是假的。
第三天,白瑤不吐血了,曉夢也将她帶到了室内,姬一虎本來起來幫忙,坐太久腿麻了一下。再一擡頭、院内隻剩玄色大麾的一角了。
緊接着,屋門就在他眼前關上了。
虎子看着門外的蓋聶,又看看自己這幾日的“同僚”蹲過、此刻卻空蕩蕩的角落。
......憑什麼隻讓厲害的進去啊?
蓋聶似有所感地看了眼男人悲憤交加的表情,隐約猜到了什麼,眼神溫鈍片刻,提議道:“姬公子的住處在前面丁壬間。”
後面姬一虎回房收拾了一下,趕飯點又過來了,正巧蓋聶進去送飯。
眼尖的姬公子一下就看出了是兩人份,頓時又不忿地離開了,看來守夜也沒有他的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