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莊認什麼床,明明是有人大晚上弄出一股子藥草味,刻苦打坐的衛公子聽得這邊有動靜才過來看看。
“哎,衛公子一起嗎,舒服得很呢!”
衛莊還未開口,小姑娘又預謀似的,又拿了一個桶出來,“這幾日趕路太累,經絡休息不好,光睡覺可不解乏兒。呀、水不夠了,我去燒些。”
等她折騰回來,一手拎一個大水壺,“熱水來啦!”
熱水一入,氤氲白汽立刻蒸騰出來,給衛莊那邊倒上舒筋藥粉,她也泡回自己的桶,又續了些熱水。
衛莊盯着她跑裡跑外,終于坐定時額間已經微微冒汗了,小姑娘用帕子擦了擦,結下披風消消汗。
“阿玄在就好了,靠着舒服得緊,才是真舒坦。”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坐在堂前,卷起绔管姿勢異常一緻。阿瑤膝蓋以下全泡在熱水中,肩上披着刺繡披風,貼身隻穿了件月白的中衣。反觀衛莊,玄色弟子服一穿幹淨利落,倒讓阿瑤有些羨慕。仿佛他又回到三年前那個入谷不言不語的冷面少年,而自己卻穿不上粗布衣裳了。
身為揩油小能手,小姑娘借機瞄了眼衛公子露在外頭的膝蓋以下,啧啧這皮膚,太白了...
可惜,小丫頭能有半分機敏的男女之别,鬼谷先生也不會打小就把她丢給蓋聶帶了。
畢竟原先,鬼谷子濃密的長髯飄飄還頗有氣勢,到蓋聶與衛莊入谷時剩下的那稀疏幾縷,實在是不難想象它經曆過什麼...
過了許久,衛莊終于開口,“白亦非,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不相信在血衣堡待了一年,還有人能心無雜念地談天說地。
“嗯...挺好的人。”阿瑤伸了個懶腰,“一開始我挺怕他的,可後來想想,再怎麼說這也是我同父異母的胞兄,不與他交好,我在這世間也沒親人了。”
劍眉微蹙,衛莊不滿于這個回答,皚皚血衣候,豈是善類?
“見過那對雙劍還如此評價,若非他欺你,便是在自欺欺人。”
“衛公子不信?”
“不信。”
阿瑤笑了笑,“無妨,他是我胞兄,就當他...隻待我一人好吧?”
“這話從你的嘴裡說出來,你覺得可信麼?”衛莊掃了她一眼,不買賬。一個九歲就有殺氣的孩子,眼中哪還有明媚春色,阿瑤的作态在他眼中,無異于自欺欺人罷了。
有人生于鄉野,卻搖身一變貴為侯爵,本該單純的年紀卻住在最肮髒冰冷的堡壘,這樣的人能笑出來,若非無心,就是不明是非。而有人生于冷宮,從未脫離明争暗鬥,本該清心寡欲的修行卻離不開利欲勾結,這樣的人一旦輕信他人,必然短壽。
衛公子,你真可憐。
呵、你不也是惺惺作态?
第二日阿瑤下山去買些東西,一大早就背着大竹簍出門了。待人小姑娘剛出山門,院中飲茶的衛莊眼中一冷,“既然破了奇門術,何必遮遮掩掩?”
原本空無一人的院中緩緩出現一個人影,水波紋般的術法散開後,一個錦衣中年男子赫然出現在鬼谷中!
見此術法,衛莊勾唇,鲨齒在手中喑啞嘶吼,“陰陽家人好耐心,昨夜潛入卻不下手,你在等什麼?”
男人開口,聲音如空谷幽泉,惜字如金:“我在等你。”
“哦?”
阿瑤想着轉轉市集,多買些好吃的零嘴回去。這次回來住不了多久,她肯定不會自己動手,能夠就地取材,可再好不過了。
途徑陳氏裁縫鋪,她站在店門外隔着條街看裡面的美婦人又挺起個大肚子,邊上還有個拿風車的小娃娃站在邊上喊“娘娘”。
怕血衣堡的身份給她帶來麻煩,阿瑤隻看了幾眼便悄悄走開了。待她走後,那小娃娃拉了拉陳嫂的衣袖,“娘,剛有漂釀(亮)姊姊看裡(你)。”
陳嫂擦了擦鬓角汗珠,“大寶,是誰呀?”
陳大寶搖頭,陳嫂見狀摸了摸他的發頂,“大寶記得,下次見到那個姊姊,可要叫她進來坐坐啊?”
“大寶...幾(知)道了。”
婦人突然眉頭一緊,手捂着圓鼓鼓的腹部,“大寶啊...叫爹爹過來,娘娘累了。”
不多時陳大哥從後頭扛了把竹椅子出來,“媳婦兒!來來快請上座!”
店裡還有别人,陳嫂臊得很,粉拳錘了她家那口子一下,扶着後腰緩緩坐下。陳大哥在邊上打扇,“是不是妞妞又踢了?”陳嫂掐了他一把,“什麼妞妞,我還想要個大胖小子呢!”
陳大哥撓撓頭,“對了,剛我去後廚,不知誰放了隻雞在那,還留了幾個錢。雞爪子上綁了紅繩,是你娘家送來的?”
聽聞紅繩,陳嫂明眸微顫,噗嗤笑了出來,“是不是纏了個奇怪的繩結?”陳大哥說是,小娘子微微一笑,“什麼娘家,那是我...妹妹送的。”那是回雁結的系法,她隻交過一個人。
“你哪有妹子?”陳大哥摸不着頭腦。陳嫂瞪了他一眼,看向小腹眼神溫柔,“哥,咱真生個女娃娃,就叫瑤瑤吧。”
“瑤瑤?那個瑤,我不認字,妹兒教教我呗!”
陳大寶聽着他娘清脆的笑聲,跑到前廳趴在他爹背上看娘寫字。一家子其樂融融地湊在一起,阿瑤隔街站在屋檐上看得清楚,微微一笑轉身回谷了。
回谷的日子比之韓國相當安逸平緩,每日夕陽西斜,阿瑤和衛莊便不約而同地靠在擎天木下邊看天邊火紅的夕陽。隻是事不遂人願,二人在谷中一等半月,也沒等見蓋聶回來。
阿瑤感覺,衛公子這幾日越發的陰晴不定。她明面上表現得很乖不去招惹,心中卻有些擔憂。不僅是擔心他又生悶氣,還有些牽挂聶哥哥。
聶哥哥守信,三年之約如此大事,他必定不會忘記。此刻不出現,若非不願面對,便是遇上了大事不得不耽擱了。阿瑤準備動身去秦國找他,畢竟聶哥哥身後是秦王嬴政——縱覽七國最危險的男人。
聶哥哥一向是劍刃對外不對内,嬴政此人有經天緯地之才,難免不會利用這一點。
她決定跟衛莊提議自己動身去秦國打聽打聽,便悄悄繞到了衛莊房門外,擡手正欲扣門,卻被裡面傳出的劇烈咳嗽聲吓了一跳。
衛公子在鬼谷三年,哪裡有過身子不好的時候?她顧不得許多,無意之中這竟是記事以來頭一次沒敲門徑直推門而入。
衛莊原本盤膝打坐的姿勢,現下氣息三分驚詫七分雜亂,整個人都不好了。未料她突然闖入,原本捂在口鼻處的帕子立刻收了起來。
衛莊的手速不容置疑,但是阿瑤的眼力剛好非常厲害。她一眼就看到了衛莊剛收到懷裡的帕子,跑到衛莊榻旁。
“怎麼回事?”這個樣子決不是偶感風寒這麼簡單。
“無事。”待衛莊調理好氣息,又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阿瑤看着他這副樣子,心裡一股火就沖上了頭。她用力抓住衛莊手腕,三指搭在脈門處一診,随即黛眉緊蹙、目光銳利地盯着衛莊,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
“你中了什麼?”
她心裡着急,一時沒留意到自己話裡已然有些苛責的意味。
與衛莊相識多年,知道其一向吃軟不吃硬,言語行為間也就能哄則哄,從不與他硬碰硬。今日自己突然失了方寸,後來想想頗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