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雲夢鬼谷第一場雪落下,這天寒地凍的冰涼氣候之下,竟有幾株柔軟的嫩色草葉從幾近凍僵的土地中悄悄拱出。
阿瑤背着小背簍,身上是衛公子賞的冬衣,小手一擺一擺地嘴裡哼着曲兒。
冬衣她原打算等年關再穿,連往年的破冬衣都補好了,隔天卻發現曬在院子裡的冬衣沒了——憑空沒了!滿心委屈的小姑娘最後在院角落啃着棉絮的阿玄嘴裡,發現了作案痕迹。
“阿玄這臭小子!”
小姑娘憤憤地踢小石子,感覺嘴裡有點幹,随手從邊上草窠裡揪了幾小朵有汁水的小花叼在嘴裡嘬。
之前,奉先生之命去雲蒙山搭救縱橫的事仿佛已經過去了很久。小姑娘處事規矩,從來不提。但是現在細細一想,似乎從那之後,又有什麼和之前不同了。
她看清了鬼谷的果決,從那柄如今安靜躺在她房中的長劍,從她伸手接劍的那一刻,就已經踏入了鬼谷子的縱橫棋局中。
現在一想,當初若是沒伸手接劍,自己在鬼谷怕是也待不長了。
如今鬼谷弟子年少,總要經些敲打磨砺,方能鍛成絕世神兵。而阿瑤,似乎就是芸芸衆生中一塊平凡尋常的試劍石。
她本不信先生如此,後來她跑去靜室等了一天,她所追逐的答案,隻得來鬼谷先生一聲長歎。
“用劍者無心,鑄劍者自苦。”
身在雲深鬼谷,隻有不動心,才能得以安生。
既如此,就不要動心了。
阿瑤九歲,經過雲蒙山那夜瞬間成長了。小姑娘學會了無心之法,學會了與劍相伴時明哲保身。亂世棋局中,最微不足道的就是芸芸衆生。鬼谷子以她鑄劍,她偏不能随了先生的願。
她一向尊師如父,可鬼谷子的做法卻讓她深深質疑了。
沒有人生來就是為犧牲而存在的。
鬼谷子算準了兩個針鋒相對、年輕氣盛的少年定不會乖乖合力聯手。他們需要的是一個明晃晃的事實,所以他令阿瑤前去,就是這入谷的第一課——隻要任性妄為,就讓他人受傷。
鬼谷傳人入谷隻有短短三載就要出谷踏入亂世,有些道理需盡早悉知,否則放置三年之後,就不再是一人受傷,而是鮮血飄杵的代價和犧牲。
阿瑤先生這麼做有他的用意,可這樣的決斷,在九歲孩子的眼中,理解不到那許多,她隻知道,先生在用她教會鬼谷傳人一個道理。
可她明明與亂世無關,卻平白無故地挨了一巴掌,現在臉上還留着紫紅的楓葉掌印。
若鬼谷子有知二十年後那些紛亂,或許當初就不會如此落子。有些人願做執棋人,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做棋子。
“小莊,阿瑤那邊...”蓋聶背靠着擎天木,無波眼瞳中倒映着蒼天白雲,無意地開了個頭,沒說下去。
衛莊一挑眉,“師哥關心那燒飯丫頭?”
蓋聶眨了眨眼,他與小莊是鬼谷弟子,未來自是多風雨少安穩。不過,阿瑤是尋常姑娘,師傅讓她去雲蒙山,這其中授意,以她的性子一定猜得出。
從雲蒙山回來領罰後,前幾日他經過先生房前,見小姑娘紅着眼眶出來關好門,眼中晶瑩才滾落衣襟上。看來她已經知道了師傅的用意,如此年紀着實可憐了些。
蓋聶深知,他的經曆遠不及小莊,但為人處事之法,安身立命之道,他也不曾子侮。
縱與橫之間的鬥争,不應當卷進無辜之人。阿瑤雖然年少,但也沒有理由變成他與小莊的墊腳石。先生此舉在他心中,不予善評。
“隻是在想,亂世之中在你我看不見的角落,究竟有多少犧牲?”
“哼,”衛莊聽得懂蓋聶話中所指,輕慢一笑,“師哥,多管閑事可不好。”
蓋聶眼中一暗,阿瑤與他非親,先生的确實不是他應該插手的。
衛莊靠在擎天木一側,背後樹幹一顫,另一側白衣身影已經離開,玄衣少年才睜開眼,鷹灰眼瞳中秋風瑟瑟,盛着與年紀極不相符的城府。
蓋聶恰恰是沒看清那小丫頭的雙眼,才多此一舉。雲蒙大寨的燈火不亮,不過對從記事起就學會洞察人心的衛莊而言,足夠看清那雙杏目中的狠決果斷。
衛莊很清楚,披向他的最後轉向斬斷鎖鍊的那股劍勢,泛着殺意。
“若非如此,鬼谷中怎會養個閑人?”
蒼生塗塗,看似委曲求全的人,未必是真正的犧牲者。
數日後,鬼谷靜室。
鬼谷子端坐室中,下面隻有阿瑤一人。
“此次,你随他二人一同下山罷。”
阿瑤行禮正要退出去,被鬼谷子叫住了。小姑娘轉過身,“先生。”
鬼谷子鳳目微睜,打量着堂下少女眉眼間的靈氣,“生在這個亂世,沒有人可以與世無争,你去随行莫要貪玩,多見識些。”
她抱拳行禮,“阿瑤記住了。”
“把那柄劍帶上罷。”這是最後離開靜室時,先生的吩咐。
阿瑤看着滿桌的瓶瓶罐罐,想來想去還是把換洗衣裳從包袱中取出來,多塞了十來瓶藥粉和未經處理的草藥進去,跑出門時,蓋聶和衛莊已經在外面等了。
看見小姑娘背後的劍套,少年們不着痕迹地蹙了眉。
鬼谷弟子第一年入谷不得佩劍,即便下山修煉也不可。蓋聶與衛莊都是一個小包袱的行李,相比之下要去執行任務的似乎是這個小豆丁。
“人不大東西倒是多的很。”衛莊戲谑。
“小莊。”蓋聶看了他一眼,後者沒趣地抱臂走到前頭去了。
“聶哥哥,走罷。”阿瑤背着巨大的包袱,湊到蓋聶身邊,乖巧地跟在邊上。
三人一路出山,直到遠遠地已經看不到鬼谷的小山包了,阿瑤跟在兩個身量挺拔容貌俊秀的少年郎後邊,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趨,趁二人不注意,才悄悄歎了口氣。
雲蒙山其實離鬼谷很遠,不過上次是情急之下,又是天色漸晚,所以感覺來來回回的很快。這回趁着白日下山,才剛走出山下小鎮幾步,小姑娘就怵了。
鬼谷弟子腳程很快,二人長腿一邁,小姑娘就要開始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還得時不時小跑兩步。衛公子顯然不會管她,倒是聶哥哥不出意外地回頭問過她幾回累不累,阿瑤隻搖了搖頭,乖乖跟着不敢惹事。
阿瑤累,但是心弦不敢松。先生讓她佩劍,背上沉甸甸的不是行囊,而是那柄遠比看起來沉重的青鋒長劍。
“我們到了。”
走出了兩日左右,阿瑤悶頭走路,前頭傳來蓋聶的聲音她才擡頭,“有間客棧”四個大字映入眼簾。
客棧?終于要住下了...
趕了兩日累人得很,與其說是累,不如說鬼谷縱橫腿長話少,她無聊,又不敢講話,又跟不上,就很累。
阿瑤躺在床上,看着被她一路背過來的瓶瓶罐罐,剛伸個攔腰外面就傳來蓋聶的話音,“阿瑤在此等罷,我與小莊去了。”
“好的,聶哥哥,我等你們!”
等蓋聶離開,小姑娘往桌前一坐就是兩個時辰。
左手一個凝血散右手兩株解毒草,一邊磨成沫子一邊按照方子的配比把汁液兌進去。還有各種其他組合,小姑娘一坐就是一下午,等到血橙色的斜照從窗欄照進來,桌子上的二十來個瓶罐和無數草藥全都被處理幹淨了,剩下十來個小瓶才被她收回包袱裡。
等人是件很無聊的事,先生的意思應當是要她跟着縱橫,美其名曰“見識”,實則不過作壁上觀。晌午那會聶哥哥直接把她留在這裡,想來也是嫌她麻煩,小姑娘也就沒硬要跟着。
阿瑤問客棧掌櫃借了後廚一口竈台做了點幹糧和餅,都是賤玩意就少給一兩個子意思意思了事。
出去轉了一圈她倒是發現這客棧有趣得很,小二閑來無事,倒是掌櫃的忙碌得很。出來進去地招呼客人,一群群江湖人都被帶到了樓上雅間,也不知要談些什麼有意思的?
阿瑤好奇,就偷偷跟了過去,卻不想還沒靠近就撞在了一個結實的大腿上。
“哎喲!”小姑娘一個屁墩,嘴裡連忙道歉,“對不起啊,我沒看見…”
“無妨。”
頭頂傳來低沉的男人嗓音,阿瑤擡頭時,那人已經轉進雅間了。恍惚之中,她似乎隻看見那人身後背了一柄很奇怪的劍。不過隻是匆匆一眼,很快她就忘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