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淡金色的餘晖透窗灑入,将文溯閣頂的這一方小室照得亮堂堂的,亦映射在室内一隅,斜倚憑幾,輕袍緩帶的年輕男子身上。
許是光線強烈,他眯上了眼,順手在額前一擋,月白色廣袖落下,露出一截精緻如玉雕成的腕骨。
過了會兒,光影稍移,男子懶洋洋地放下手腕,如工筆描畫的眼尾緩緩上揚,眼波朦胧,須臾,他自嘲地輕笑一聲。
想他李則徽,曾在戰場上遭遇最險惡的情形,也無所畏懼,卻從未有如今日般進退維谷。
他在淑妃的生辰宴上飲了一盞玉蘭清酒,便生出幾分醉意,想尋個地方小憩片刻,卻下意識地不想去德壽宮,面對母後每每愧疚而又隐含着期盼的眼神。
若母後問,他該怎麼回呢?
少女如花,他卻無意于此。
視線匆匆,隻在一人的臉上稍作駐留,今日那薛家小姑娘顯然精心裝扮過,容色皎皎,明光四射,她靜靜站在那裡,便勝過玉翠閣的萬千春意。
她無疑,吸引了他三個侄兒的目光。但于他而言,不過是因少時那一段善緣。
他信步往宮中最偏僻少人的地方走去,當看見那修竹掩映之下,燙金色的“澂心正性”四個大字,方想起此是何處,目光一瞬間沉肅。
在他赴西北從軍之前,昭憫太子李從憫,與他年齡最近,是他在這宮中為數不多的摯友。
他與李從憫一起在先帝膝下長大,雖志趣不同,李從憫喜文,而他好武,卻情意甚笃。
臨别之際,李從憫舉杯相祝:“願皇叔此去,馬踏西梁,凱旋而歸,建不世功業。”他笑盡杯酒:“借你吉言,從憫,也願你能萃百家之學,成文化之大觀,達成心中夙願。”
未曾想數年光陰流逝,再見李從憫,已是他彌留之際。
他晚來了一步。
再後來,他終于馬踏狼煙,大破西梁,以一身傷病為勳章,得勝回京,李從憫的文字和風骨,卻永遠長眠在這竹影幽篁裡。
李翊緩緩步入文溯閣,見閣中書籍陳列整齊,一桌一幾都極為幹淨,心中稍慰。
終究這世間,還是有人念着他的。
因着這一份對故人的緬懷,他提氣躍上閣頂,這裡是兒時他和李從憫有時玩耍躲藏的所在,一方窄小的鬥室,隻左側對着竹林,有一線狹長的窗。
果然,随着他重重落下,細小的塵埃飛舞,而木質的地闆,因年久失修也發出咯吱的聲音,想來,除了年節之時,會有掃灑的宮人順手草草清潔一番,素日定是無人上來的。
他有些失落,不過一杯薄酒,他已然受不住,曾經醉卧沙場,猶能挑燈舞劍,号角聲響,便可清醒對敵,如今,不過這般高度,他要躍上,竟已險些脫力。
他随手拂去塵埃,倚牆而坐,酒意上湧,索性什麼也不想,沉沉睡去。
半睡半醒之間,鼻端聞到一股清幽的梨花香氣,而文溯閣附近,除了竹林,并無其他花木。
他從木質地闆的縫隙往下瞥了一眼,見是一個小内侍在閣中烹水煮茶,想來是忙裡偷閑罷,竟還還是個懂得焚香的雅人。
他無意驚動這風雅的小内侍,又昏昏沉沉阖上眼皮。
直到樓下一個熟悉的聲音隐隐約約傳入耳中,他才徹底清醒,伴随着清醒,接踵而來的是滿心尴尬。
此刻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這才恍然大悟方才那小内侍的講究,原是他的主人約了心上人在此相會。
他無意竊聽小兒女的情話,将目光望向窗外,卻不經意看到白衣碧裙的少女癡癡伫立。
李忱目力極佳,清晰看到少女滿面淚痕,似傷心至極。
聯想到樓下的那一雙小兒女,李翊略一思忖,便明白了究竟是怎麼回事,不由搖了搖頭。
不過是情愛誤人。
然而,下一刻,随着少女一個細微的動作,李翊驟然眯起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