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順着台階爬到了休息台最高處,方南山坐下來,雙肘屈膝,手撐住頭,朝他仰望的方向看去,暮色漸沉,一輪明月正逐漸圓滿,從銀白色變成耀眼的金黃色,舉頭可見。
千裡之外的雲州,暮光與月輝也會同時落入你的眼嗎?
許清晨背靠球,雙手抱頭倚住方南山肩膀半躺着,一條腿松松散散地垂下,另一條腿微微弓起。
是藍調時刻,晚風吹來一陣陣清涼,許清晨看着天空中随風而聚又随風而散的雲,微眯起雙眼,晚風吹啊吹,吹向雲州嗎?能順道捎去我的想念嗎?
随着一聲金屬撞擊的清脆音,方南山将手中一串鑰匙展在許清晨面前。
許清晨猝然坐直身體,“這是......她的鑰匙鍊?”
許清晨其實一眼就認出來了,那鑰匙環中央嵌着一把金絲大環刀,鑲了十八孔,每次許清晨把她惹急時,餘小島就會亮出寶刀,磨刀霍霍向豬羊。
當然,那刀軟綿綿的,砍在脖頸上怪舒服。
“她在家裡留了禮物給你,說等你三科總成績多考六十分後讓我轉交。”方南山笑了聲,“沒想到這麼快。”
還有這種獎勵?
“我多考了一百二,翻倍嗎?”許清晨突然有種中大獎的感覺,嘴角不自禁地彎了起來。
“小夥子,挺貪心啊。”
“是什麼禮物?”許清晨又問。
方南山不覺好笑,“這是給你的禮物,我怎麼會知道?”
許清晨頓時囧住,他看了一眼方南山,又看向鑰匙扣,結結巴巴吐出幾個字,“你......有嗎?”
“有什麼?”方南山的表情更微妙了,“要是有,那我總分不得爆表?”
許清晨怔了怔,一把推向方南山胸口,“不要臉!”
躲在不遠處暗暗觀察的高一小學妹忍不住發出土拔鼠式尖叫:啊!......基情四射!
兩人心情這會兒都好了許多,靜坐片刻後廣播站的音樂放到了尾聲,教師辦公樓陸陸續續走出一群趕晚自習的老師,方南山一眼看見他們班曆史老師高談闊論的身影,和許清晨匆忙打了個招呼後,便直奔回班。
許清晨不想回去。
晚風吹得舒服又涼爽,更重要的是,回班就不能玩金絲大環刀了。
休息台僅剩的幾個女生也陸續結伴離開,其他人影都緩緩往台階下走去,一個孤單的人影踱着忐忑的腳步離許清晨越靠越近。
一雙白色女式球鞋出現在許清晨低垂的視線中,鞋頭有磨損的痕迹,可是很幹淨,一看就保養得當。
許清晨認得這雙球鞋,他下意識地大手一手,藏起鑰匙鍊,身子往後一仰,扯出一道安全隔離帶。
“你不用怕我,我不會撲上來。”柳月榕輕聲道,她身體依然有些發顫,雖然已經盡了全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緊張,如果可以表現出一點得體的幽默,那便再好不過了。
許清晨笑了笑,“如果擁抱可以讓你感覺好一點的話,我不介意。”
柳月榕的臉騰地燒了起來,為什麼他的坦蕩總能讓她的心思顯得那麼龌龊不堪?
她捏了捏拳頭,咬緊牙關道,“我能坐一會兒嗎?就一會兒?”
許清晨點點頭,禮貌地問道,“你媽媽還好嗎?”
“多謝你的幫忙,王主任對我媽媽格外關照,手術成功了,我媽媽在康複中,挺好的。”柳月榕偷偷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少年,聲音壓得很低,“一直沒謝你,是怕......再引起誤會。”
許清晨愣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看着許清晨憔悴的面色,柳月榕不忍道,“許清晨,其實......”
“柳月榕,你喜歡過一個人嗎?”許清晨突然打斷她。
柳月榕身子倏然抻直後背,警覺地像一隻受到驚吓的貓,她盯住許清晨,嘴角動了動,尚未來得及出生,隻聽晚風卷來許清晨的聲音:
“如果你很喜歡一個人,你一定知道,如果你還喜歡她,不管她在不在身邊,愛意是不會消退的。”
柳月榕默了一瞬,輕聲道,“你一定很喜歡她。”
柳月榕個子偏小,皮膚偏黑,生的瘦弱還駝背,沒什麼氣質可言,可偏偏她的聲音很好聽,自帶一種午夜電台知心女主播的溫柔親切感,引得許清晨情不自禁地想要聽她說下去。
“你一定很喜歡她,新年文藝彙演之夜,寂寞的音樂教室才會傳來你為她空彈一整夜的鋼琴曲;你一定很喜歡她,才會不停招惹她,跟在她身後,踩她的影子,直到她滿操場追着你打,隻有那個時候,你才感到自己被她同樣珍視;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沒什麼不好,隻要一擡頭,無論她在哪組,都逃不開你的視線範圍;不管上什麼課,無論她起立答題,還是抄寫闆書,就算不發出一點動靜,她都能得到你的關注,被你滾燙的目光包圍......再沒有一個女生能分得你半點注意......”
“别說了。”許清晨突然站起厲聲喝道。
少年心底最隐秘的心思叫一個姑娘當面戳穿,許清晨感覺像沒穿衣服一樣羞恥,他渾身發燙,臉漲的通紅。
晚風帶來初秋的涼意,将少年寬大的T恤吹得獵獵發響,許清晨低頭盯住柳月榕,怒火在胸口燃燒。
柳月榕仰起頭對上許清晨的視線,她扶了扶金色圓形鏡框,眯起眼,想要看得更仔細,那表情恨不能把他的樣子刻在心間。
淡淡的金光灑落在柳月榕小麥色肌膚上,站在喜歡的人面前,她的臉竟一點沒紅。
“不用不好意思,我也是一樣的。”柳月榕無聲地笑了下,“暗戀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隻有自己才傻不隆冬地以為無人知曉。”
許清晨長呼一口氣,緊繃的身體逐漸放松下來,他偏過頭往别處看,“你會撤兵嗎?休戰嗎?”
柳月榕傲嬌地搖了搖頭,“有些人就是不計後果,偏要跟随本心,一條路硬是要走到底。不走到最後,誰知道結果是怎樣?”
許清晨朝她翻了個白眼。
柳月榕笑得更開心了,玩笑道:“要祝福我嗎?”
許清晨更無語了:“我有大病!”
柳月榕咯咯笑出聲。
上課鈴歡快響起,許清晨朝她昂了昂頭,“回去了。”
說完許清晨大步下樓,柳月榕跟在他身後,沒走幾步台階,許清晨的大長腿明顯拉開距離,且他絲毫沒等人的意思。
“許清晨!”柳月榕突然大聲喊住前面的人。
許清晨停下腳步,轉頭看她。
“你說愛意是不會消退的,”柳月榕的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吼了出來,“那你最好說話算話,因為你的浪頭落下來,就要被我的浪花比下去了。我甯願輸給我自己,也不要輸給你!”
許清晨看着柳月榕,這一次,她全須全尾地站進了他的眼眸。
少年挑了挑眉,笑道,“如你所願。”
柳月榕怔怔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之中——他沒回班。
“咔啦”一聲鎖響,匙柄插入鎖芯,齒輪嚴絲合縫地咬合轉動,防盜門鎖卸去防禦。
此刻,許清晨充滿期待,同時内心惶恐。
握住鑰匙的手忽地一緊,許清晨下意識感到掌心處一陣刺痛,他松手一瞧,原來用勁太大,中指指腹被金絲大環刀紮出了一個殷紅色血點,他不在意地蜷起手指,換過另一隻手擰開門。
一隻巨大的,長寬幾乎與客廳茶幾同等大小的亞克力透明塑料盒刺入眼簾,盒子裡的東西許清晨再熟悉不過,是他用微小的樂高積木片一磚一瓦親手拼砌修建的浩大世界。
是送給餘小島的生日禮物。
為了構造理想中的世界,許清晨需要大量的拼砌材料,那是他第一次利用身份之便找到爸爸的秘書,利用其寬廣的人脈資源和渠道,偷偷“搜刮”來許多套樂高城市經典作品,有的已經絕版,還有的漂洋過海隔了幾個月才輾轉到許清晨手上。
司妍最早在擦拭許清晨房間玻璃展示櫃時發現了第一座埃菲爾鐵塔,其實那鐵塔本身灰溜溜的,藏在一衆樂高作品中并不能引人注意,真正惹眼的是從塔底圍繞塔身曲線蔓延盛開至塔尖的紅色玫瑰花,那蜿蜒的紅色曲線美得驚心動魄,讓司妍忍不住挪開眼球。
過了一段時間,鐵塔旁邊又多出一座鐵塔。
這次是東京鐵塔,紅色底座,紅白相間塔身,尺寸雖比埃菲爾鐵塔小了一号,卻因明豔而熱情的色彩顯得更加奪目。
然後是倫敦大笨鐘。
它被放置在玻璃展示櫃中間層最顯眼的位置,米黃色的塔身讓它看上去格外溫柔,與塔身後方等高摩天輪遙相呼應,如同講述一段讓人心醉的邂逅。
再之後是紐約自由女神像,舊金山金門大橋,威尼斯水城......
許清晨像一個暴殄天物的昏君,隻選取每套作品中他需要的部分,其餘配件一并扔進床底原本用來放髒衣的竹籃裡,一天天過去,那竹籃内肉眼可見地瘋漲出一座小山高的樂高叢林,最後在司妍做徹底清潔的某個早晨,一不小心被拖把撞翻,洪水一般泛濫了一地。
要不是許長春百般好言相勸,司妍差點把這一整櫃的禍國妖姬全盤端了。
待到小島生日前一周,許清晨像轉移贓物的竊賊,趁司妍不注意,每日偷運一個小作品到他合作夥伴的茶室,再由小夥伴偷偷轉運回家。
出發去銅城會考前一夜,許清晨翹了晚自習,來到這間屋子,拿出底闆和亞克力塑料盒組件,趕在小島回家前五分鐘,将這個世界拼湊完成。
許清晨伸手撫了撫塑料盒,沿着茶幾,他打量着親手拼砌的作品,百感交集地順時針方向轉了一圈,最後視線緩緩停留在埃菲爾鐵塔玫瑰花之下一處草地——那兒原來有兩個小人仔,一男一女,女生看着玫瑰,男生看着女生,他們的臉是微笑圖案。
小人仔不見了——小島帶走了他們。
許清晨不禁莞爾笑了一下。
他想,這個匆忙拼湊而出的世界并不完整,還有許多空間允許他發揮創造,他們可以一起去看更廣闊的天地,見更溫柔的山河人間。
于是高考過後的第一個夏天,亞洲闆塊多出一座東方明珠電視塔。
大學第一個夏天,大洋洲闆塊上拼出了悉尼歌劇院。
小島離開的第三年,南美闆塊豎起一座巨型基督像。
第四年的夏天,非洲闆塊,金字塔。
第五年的夏天,大學畢業。
許清晨搭建了一座燈塔,紅色的塔身,乳白色的塔頂,像濃濃的芝士澆在紅色玫瑰花瓣上。
那是,雲澳灣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