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妍女士曾經最大的煩惱是“我兒子什麼時候能長大?”
由于唠叨次數太多,許長春經常敷衍她,“急什麼,男孩子長大就是一眨眼的事。”
司妍追問:“一眨眼是多久?”
許長春笑而不語。
許清晨認為老許同志在裝逼,有什麼玄妙,一眨眼自然是很快,快到來不及反應呗。
那個綿長夏日,餘小島不辭而别後,許清晨把自己鎖進了房間。
他寫了許多張試卷,打了許多個遊戲通關,睡了許多場昏天暗地的覺,做了無數個颠來倒去的夢,沒再碰一次樂高人仔。
小孩兒才玩。
等到漫長的暑假過去,開學摸底考結束,許清晨不僅數學物理化學每單科增長二十分以上,總分更是比期末考高出整一百二十分。
全年級轟動,據說全校教師大會高主任做報告時,素日沉穩的譚校長差點一口噴出中年男人必備紅枸杞。
開學那一天,許清晨準點起床,穿衣洗漱,還順便整理了下床鋪。
出門前,他像個懂事的小學生笑着朝司妍揮手,“老媽再見!”
司妍凝住兒子的背影,突然掩住臉,伏在許長春肩頭酸澀地哭出聲:“這小小的人怎麼一眨眼就長大了?”
許清晨糊塗了,怎麼會是一眨眼呢?老子明明捱過了幾百年。
在誰也無法定義的一眨眼之間,許清晨變了。
兩電瓶車路口相撞,吵得雞飛狗跳,他沒興趣看熱鬧;騎車入校後他規規矩矩地下車推行,步履不緩不急;見到高主任禮貌問好,語調正常地像個乖乖寶:高主任,早上好!
高主任受驚放大的瞳孔裡,那翩翩少年郎行止端方,沉穩有度,脫胎換骨沒這功效,許清晨大概經過了一次回爐重造。
七班教室,楊勁霸打量着正襟端坐的少年,滿意地摸了摸下巴:這小子是成熟了,老高沒胡扯。
然後從教室外領進一個新生,揚起放羊倌的小鞭子抽了抽:那兒有兩個空位,你随便坐。
新生朝教室後方看了一眼,視線落在最後一排空位停留了兩秒。
“嗞”地一聲座椅擦地響,許清晨猛然起身,擡起下巴朝楊勁霸昂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盡到了告知義務:“我換個座位。”
說完肩膀半搭着書包,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堅守半年的僵屍星球。
那是餘小島的座位,誰也别想碰。
楊勁霸:......
混蛋東西,沉穩個鬼!
放學時,方南山在班門口被許清晨逮住,少爺斜倚在欄杆上,無聊地轉着一隻籃球,像在專門等他。
見到方南山,許清晨大手一縮,抓住籃球,沖他昂了昂頭:“打球啊?”
方南山盯住他看了一會兒,丢下書包笑道,“走。”
“看什麼看?”許清晨朝他瞟一眼,挑了下眉頭,“怎麼瘦的像個娘兒們!”
說完才驚覺,原本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黏在一起的兄弟倆竟一個暑假沒見。
許清晨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努力了許多個日夜好不容易攢起的一點欣喜瞬間被消耗的幹幹淨淨,他一秒被打回暑假的狀态,胸口堵得慌。
球場早已被高一新生占領,那些小男生精力旺盛,土狍子似的跑過來跑過去,周圈女生被滿溢的旺盛荷爾蒙氣息所控制,尖叫聲鋪天蓋地。
随着一聲重重的砸地聲,一隻籃球骨碌碌地滾到了許清晨腳邊。
滔天的熱焰驟然冷凝,洶湧的尖叫聲如遇休止符,戛然停住——那就是江中傳說中的男神麼?還買一送一?!
更猛烈的尖叫聲再次襲來,連場上奔跑的男生都止不住投來好奇打量的目光。
有個熱情的小學弟主動吆喝:“學長,幫忙撿個球?”
男神沒功夫幫忙,看他們的表情,像同時遭了雷劈。
左邊那個面相斯文清秀,看上去清冷的男生眉目低垂,鴉羽似的長睫掩住了眸光之下的淡淡失望;而他身旁那個五官更深邃立體,氣質更疏狂的男生則眉峰高聳,凝視的目光中竟滲出一股讓人不寒而栗的寒意:“誰他媽把樹砍了?!”
原來暑假期間學校對籃球場旁這小塊空地進行了微整容,香樟樹就地砍頭後騰出的巴掌大點兒地被廢物利用改造成了羽毛球場。
此刻,一個人字形警示牌正立于原香樟樹幹的位置:場地維修中,禁止使用。
“學長幫個忙呗。”又有學弟嬉皮笑臉地喊道。
方南山好心想幫忙,許清晨卻伸手攔住,他看了眼煥然一新的球場,突然怒起一腳。
倒黴的籃球此刻毫不知情它已淪為許清晨撒氣的對象,隻聽“嗖”地一聲,籃球橫越整個球場直接砸向辦公樓,正對高主任辦公室那扇小鐵窗。
衆新生瞠目結舌:原來傳聞中許司令脾氣乖張沒騙人啊。
“讓你砍我的樹!狗東西!”
“狗東西罵誰?”高主任背着手,突然出現在許清晨身後,多日未見,大肚腩愈發肥厚流油。
許清晨回頭一瞧,晦氣地閉了閉眼。
“不砍它留作什麼用?給女生體育課偷懶乘涼,還是專門等誰來爬?”高主任冷笑一聲。
許清晨沒好氣道,“您心情不好找其他出氣筒撒去,少在我面前陰陽餘小島。”
方南山一把拽住許清晨胳膊。
高主任氣得跳腳:一大早那個知書達理的翩翩少年是誰?你這小兔崽子又回來了是吧?
停停停——不能動怒,不能罵人,要樹立一個和藹可親的好形象——這麼多新生看着,忍住!
高主任扯出個橡皮糖才能拉出的笑臉,“那瘋丫頭轉學了,我開心還來不及呢,心情哪裡不好?”
“好個屁!自己心裡沒點數麼?臉拉得像根臘腸,”許清晨火冒三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老婆孩子不要你了......”
話沒說完,方南山生拖硬拽把他扯走了。
“許清晨!”高主任氣血翻湧跳起腳罵,“你敢再說一個字!”
方南山趕緊捂住許清晨的嘴,直到兩人橫穿過經緯樓,許清晨還在罵:“你有大病!”
“收斂點。”方南山溫聲道。
“收不了!”許清晨掙開方南山的手,氣得直叫,“你沒聽見他說什麼?”
方南山倏地一笑:“這麼維護她,還生她的氣?”
許清晨一愣,猛然反應過來,偏臉喝道:“别跟我提她!”
暑假時兩人雖沒見面,但幾乎每天都手機聯系,一人提問,一人回答,幾百條聊天記錄裡沒出現過餘小島三個字一次。
就好像,餘小島從未在他們之間出現過。
初秋涼爽的晚風裡,方南山輕輕說道,“老高有一點沒說錯,她走了。”
無端由的,許清晨的心好像被人攥住猛地捏了一下,眼角餘光穿過經緯樓陰暗的長廊看向小操場,那兒再沒有一個少女會斜倚着樹幹,用喝美酒的姿勢幹掉一瓶北冰洋,從枝桠間探出笑臉扔手榴彈似的朝他砸羽毛球,時間的巨浪滾滾向前翻湧,連個讓他回憶的慰藉都不肯留。
兩個人漫無目的地亂走了好久,許清晨才回頭看向一直無聲跟在身後的方南山,他擡了擡眼皮很快又垂下去,“你......為什麼沒跟她一起走?”
“去哪兒,雲州嗎?”方南山笑道,“那不是我的家。”
“可餘叔跟外婆承諾過以後把你當成親生兒子,哪有爸爸女兒走了,把兒子一個人丢下的道理!”許清晨悶聲道,“哪有這樣的父親!”
或許因為他是事實真相知情者之一,這句抱怨并沒什麼底氣。
方南山沒說話。
在他無家可歸的時候,餘舟許了他一所住處,使他不必流離失所;在他貧窮無助時,餘舟替他繳全了學雜費,留下足夠的生活費,并提前預充一整年的牛奶卡,水果店及各類副食品店儲值卡,有些店鋪名稱他甚至沒聽過;在他矯情自卑時,餘舟顧忌他的尊嚴,把選擇的權利交到他手上,不讓他為難;在他迷茫困惑時,餘舟告訴他,有些事情,就交給時間吧,現在的你解決不了的問題未必能難倒以後的你。
父親還能做到怎樣?
方南山想不出更好的答案。
“其實那天餘生和婆婆一起來問我的想法,是我自己拒絕去雲州的。”方南山輕聲說道。
許清晨瞳孔倏地一震,聲音顫道,“你不想......和她在一起嗎?”
方南山看着許清晨,這個帥氣小夥兒頭發需要打理了,發尾爬到後頸,像極了一簇小狼尾,劉海變得又密又厚,差一點就擋住了眼,這樣的發型讓許清晨看上去少了幾分淩厲的鋒芒。
從方南山個角度看去,許清晨曾經桀骜的輪廓被一圈淡淡橘色光暈籠住,線條變得柔和,甚至還生出了幾分頹廢的滄桑感。
小島一定不願意看到這樣的許清晨。
方南山微微笑了下,“我留下來,對我們都好。”
許清晨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他好像聽懂了這句話,又不太确認。
許清晨聽司妍提過,茶室關門了,因門面不存在租借問題,所以隻是象征性摘去招牌并貼上了暫停營業的告示,方南山帶着白桃,居住在茶室二樓。
至于金色家園的三居室,餘舟沒有出售,房子裡的家具包括從聶老師家搬去的那部分全部完整無缺的保留了下來,餘舟把家門鑰匙留給方南山,說他随時去住都行。
好像江城仍是家,父女倆隻是外出處理一些棘手的事情,待處理完畢,他們自會回來。
然而誰都知道,餘小島不會再回江城了。
她選擇了離開。
不知不覺兩人又走回到小操場,此時适才打籃球的那幫孩子已經離開了,籃球場安安靜靜的,隻剩幾個女生坐在休息台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