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最近連日失眠,睡不着時,她的腦子混亂的像活禽市場。
會想起雲姨敲架子鼓的畫面,姿勢又酷又拽,在彼時小島心裡,那是一座翻不過去的山。
她沒想過,有一天山也會崩裂。
會想起許清晨,想起楠溪江畔的橘色落日,少年迎着晚風,張開雙手,笑得肆意熱烈。
他值得遇見一個同樣熾熱的靈魂,被更磅礴的愛意洶湧傾覆。
會想起餘舟,想起美華阿嬷說霞姑看見他一個人孤獨地坐在燈塔邊。
那天他也穿着海鷗灰色襯衫吧?
他心裡面那個人如今會是誰......?
電話裡明叔對小島說,老爺子過世後,你大師伯絲毫不拿暮雲當回事,仗着全樓獨一無二的手藝,走路都不帶眼了,橫着來的。暮雲到底年輕,容不下他這般嚣張氣焰,兩人交手幾個來回後,你大師伯撺掇了一幫人,連個招呼不帶打,集體消失了。
這個時候暮雲才發現被你大師伯鉗制地死死的,偌大一座雲中樓竟連隻菠蘿包都烤不出來。
暮雲逼不得已,才暫停營業。
偏偏這個時候,死對頭味之軒抛來橄榄枝,提出幫雲中樓度過難關,不過前提是——兩家聯姻。
你曉得他們榮家那個二世祖吧,癡頭芒啊。
說到這裡,明叔歎了口氣。他話沒說完,但小島明白,如果餘舟沒有離開雲中樓,大師伯根本不敢這般胡來,雲姨更不會陷入如此水深火熱的境地。
餘舟,本可以成為雲姨的底氣。
是因為我......
小島猛地睜開雙眼,全身濕熱難耐,她一腳蹬掉薄毯,抓起遙控器,把溫度摁到十八。
還是燥熱不已,一看時間,淩晨三點半。
小島翻身起床去廚房找水喝,拉開房門的瞬間,迷迷糊糊隻覺得眼前閃過一片微弱的光,她揉了揉眼,餘舟屋裡黑漆漆的,這麼熱的天,老先生竟不需要空調。
流理台摸了一圈,小島才想起水杯落在了房間,準備掀開吊頂櫃門随便拿一隻碗湊合用。
漆黑一片中,小島的指尖觸到一隻上細下粗,狀如女子腰身的細長瓶,小島輕輕握了一下,然後倒退一步,摁亮頂燈。
如她所料,是餘舟在雲州時常喝的青梅酒。
自到江城起,餘舟再沒飲過一滴酒。
小島默默熄滅頂燈,走回房間。
門背後,她站了好一會,餘舟房裡傳來輾轉反側的翻床聲,那聲音極其輕微,又似歎息般沉重。
小島躺回床闆,腿腳蹬得筆直,眼睛比黑貓警長還像銅鈴,毫無睡意。
方南山的聲音是最有效的催眠曲,可這個點打電話,鬧午夜兇鈴呢。再說她更不敢放縱自己,那聲音除了越聽越沉淪,她毫無抵抗能力。
*
江城六月,時常雷雨。
正逢大課間,烏沉沉的天空密雲壓陣,天雷滾滾,閃電像煙花一道道劈下,所有人被困在教學樓裡,暴雨将至。
七班照常沉悶無聲,埋頭刷題,隻有零星幾個人選擇去走廊透氣。
小島夜裡睡不好隻能見縫插針地找時間補覺,而陰雨天與睡覺最适配,小島趴在課桌上,幾乎秒睡。
迷迷糊糊中,小島旁邊座位有人起身,她覺得風穿過來時都變得輕巧了,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坐下,一股淡淡的雪松清香朝她籠來。
“你......睡着了嗎?”男生聲音很輕,想喚醒她,又有些不舍。
小島眉頭輕蹙一下,悶聲嗯了一聲。
模糊的意識裡,她聽見筆尖劃過草稿紙沙沙運算聲,風橫穿窗戶的呼嘯聲,座椅劃擦地面的摩擦聲,以及少年故意屏住呼吸至撐不住時無法掩藏的換氣聲。
小島似有若無的感覺到夢裡有一痕溫柔不舍的目光貪戀地落在她身上,如長亭依依惜别,久久不肯撤離。
“明天......我得去銅城參加會考,不能陪你過生日了,”那聲音重新調整氣息,使得聽起來不那麼難過,“提前祝你——”
“生日快樂。”
最後四個字貼近小島耳垂,幾近啞音,可滾燙的氣息一下子就把小島激醒了,小島倏然睜開眼皮,幾乎在同一時刻許清晨毫不猶豫地抽身離去。
窗外暴雨突然間傾盆而下,濺起一片白茫茫的霧氣。
朦胧中,許清晨的背影模糊如夢。
小島眼睜睜地看着他橫穿四個大組回到僵屍星球,然後假模假樣地翻開試卷,胡亂畫圈。
就是不肯看她一眼。
小島黯黯垂下眼睫,重新把自己團成一團,微眯的眼睛緩緩閉合,沉重的無力感如山般壓來。
她再也睡不着了。
*
會考說來就來,時長三天,題目簡單,對于江中學生而言,閉着眼睛都能過線,又因考場需要保護,晚上不能用作自習,所以這三日不像考試,更像放假。
小島生日在會考第二日,雖然提前告知餘舟他們倆不準備邀請朋友,親人團聚即可,但餘舟想南山這個孩子重情義,在他心裡,家人的涵蓋範圍應包括孫婆婆一家,所以當日傍晚素來安靜的茶室溢出了熱鬧的歡笑聲。
丁四美拉來小十九用彩色氣球和五彩燈帶将茶室簡單裝飾了一番,司平從教工新寓接來孫婆婆,孫婆婆特意換上了一條司妍給她買的香槟金色中式改良旗袍,出門時,司平被面前的費列羅巧克力球吓了一跳,差點以為老太太意欲用這身打扮給他找個爹。
夏日傍晚綿長,落地坐鐘“咚咚”響了五下之後,馬路上依舊熱浪滾滾。
孩子們尚未回來,孫婆婆在茶室坐不住,想出門溜達兩圈,不料一推門就被熱氣擋了回來,她隻得窩在室内,上樓巡視過一圈方南山卧室後,又慢吞吞地走進後廚。
流理台上放置着兩隻外層裝飾看上去一模一樣的奶油水果生日蛋糕,餘舟在做最後的裱花。
“蛋糕是一樣的?”孫婆婆問。
“内層夾心不一樣,小島喜歡酸甜口味,所以水果選用了藍莓和芒果,”餘舟指向另外一隻,“南山似乎偏愛櫻桃,所以内層夾心是櫻桃樹莓。”
孫婆婆看了看餘舟,笑意嘉許,“你的觀察很細緻,嘉瑩在的時候常買櫻桃他吃,對心髒好。”
餘舟明白孫婆婆話中之意,點頭道,“我會好好待他的,您放心。”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一聲尖叫,“媽!你親女兒過生日都沒這麼上心!”
“啊!餘小島!我羨慕你,我嫉妒你,我恨你!”
在司琦琦發出下一聲咆哮之前,丁四美一個爆炒栗子敲在了司琦琦大腦門上。
司琦琦最先抵達茶室,片刻後小島和方南山才停好車,兩人前後腳進門後,丁四美仍在觀望。
“清晨呢?”丁四美疑惑地看向方南山,“他沒和你們一起來嗎?”
方南山搖頭,“這兩天沒聯系上他。”
丁四美轉向司琦琦,司琦琦兩手一攤,“大傻狗去哪怎麼可能告訴我?”
司平同樣甩頭,表示他姐什麼都沒說。
“他去銅城參加會考了。”小島的聲音響起。
“銅城?會考?”司琦琦大跌眼鏡,“他怎麼跑那兒去會考啊?”
去銅城參加會考,意味着清晨學籍在銅城,而不在江中......所以當年江中才會多出一個學籍名額!
幾乎在瞬間,丁四美驚覺出一身冷汗,原來并不是琦琦運氣好,撞上了比中五百萬更叫人高興的狗屎運,而是司妍!
是姐姐害怕我們心生負擔,不願讓我們看出承了她的情,才會想盡辦法暗中提供幫助,丁四猛地看向司平,想迫不及待地告訴他當年姐姐沒有對琦琦置之不理,是我們錯怪了她。
可惜司平這個老吃貨隻對餘舟的滿桌菜肴感興趣,圍着餐桌左看看右瞧瞧,還裝模作樣地回話,“我說這娘兒倆怎麼沒來,跑那兒去了......啧啧,這脆皮乳鴿烤得真不錯,色澤光亮,焦香四溢......”
丁四美:......
“不來就不來吧,那個潑皮猴子來了還不鬧翻天。”孫婆婆從廚房掀簾而出,“我們慶祝也是一樣的。”
“哇,奶奶你blingbling的好閃。”司琦琦發出尖叫。
“外婆今天好靓。”小島誇贊笑道。
“婆婆,您今天氣色不錯,比前幾天精神多了。”方南山笑道。
“今天你們兩兄妹一起慶祝生日,婆婆開心。”孫婆婆被幾個小輩一哄,開心地合不攏嘴,“來,小朋友們都坐下吧,你們時間緊迫,咱們趕緊吃飯,别耽誤你們學習。”
孫婆婆竟笑出了聲,這讓司琦琦感覺詭異,怎麼說呢,就像鬼片裡惡鬼突然沖你笑出了一臉慈祥......
司琦琦腳底一滑,撒開丫子朝離孫婆婆最遠的座位溜去,兩個小壽星被孫婆婆拉住安在身邊,其餘衆人紛紛入座。
餘舟把蛋糕端出來放在餐桌正中央,司琦琦熱心地插入數字蠟燭十八,丁四美拉攏窗簾關滅頂燈,司平弓身湊近蛋糕點燃打火機。
黑暗的空間裡,跳曳的燭光中,司琦琦和小十九變着調唱:“祝你生日快樂!”“豬你生日快樂!”“祝豬生日快樂!”
被愛的人熱烈注視,被他們真心祝福,知道這個世界裡有人溫柔對待,想要珍惜每一天,好好地活下去。
這是小島從未有過的體驗。
小島輕合手掌,放在胸前,許願的時候,她偷看了一眼方南山。
“下一個環節——贈送禮物!”司琦琦不知從哪變出一對米奇米妮玩偶,躬下腰,半個身子橫跨過餐桌,兩隻手将娃娃捧到小島面前,“當當!喜歡不?你瞧他倆是不是很喜慶?很歡喜?很好看?”
大紅色中式對襟禮服,大紅色蝴蝶結,大紅色高跟鞋,大紅色性感厚唇,能不喜慶嗎?
你根本就是從婚慶市場買回來的吧......
丁四美和司平對視一眼,面面相觑,對自家姑娘的腦回路感到無語。
偏偏這時孫婆婆笑眯眯地連連誇贊:“好看,這娃娃好看!琦琦眼光不錯!”
......
詭異的沉寂中,小十九突然疑惑出聲,“這是壓床娃娃吧......?”
“安睡娃娃!!!”司琦琦翻個白眼,把對偶轉過身,怒道,“瞧見沒?屁股裡塞了安睡香薰,你們鼻子都灌水泥了,聞不到嗎?”
小島搖頭。
“白瞎了我的良苦用心!”司琦琦差點被氣死,手指向小島眼窩嚷道,“瞧瞧你最近長出的黑眼圈,動物園拉你去客串大熊貓都沒人說假!”
衆人聞言紛紛看去,小島一驚,頓時眼睛笑成一條線,讓你們看!
衆人:......
司琦琦沖小島昂了昂頭,“晚上抱着睡,包你一覺到天亮,睡不着明天來找我!”
“半夜就來找你。”小島從牙關裡擠出幾聲陰森森的笑,伸手去拿米奇。
司琦琦倏地收回手,“米妮才是你的。”
然後笑嘻嘻地轉向另一側,“方南山,米奇送給你!順便治治你的黑眼圈。”
方南山頓時石化。
司琦琦讪讪一笑,“經費有限,你們理解理解。”
小島驚掉眼:“你拆人CP?”
......天打五雷轟,鑒于大人在,沒說出口。
“我拆了嗎?”司琦琦理直氣壯地辯解:“你們一家人好不好?!”
小島:......
方南山接過米奇,笑道,“我很喜歡,謝謝。”
餘舟拿出兩隻紅包,一隻送給小島,一隻遞給方南山,溫聲道,“祝你們生日快樂!健康,開心,幸福。”
“紅包啊,”琦琦發出一聲驚歎。
餘舟以為司琦琦的潛台詞是“這麼沒有誠意的禮物,阿加西,你連腦子都沒動吧。”
豈料司琦琦掉頭沖司平撒嬌道,“爸,下盤我生日,能申請同款禮物嗎?爸——”
撒嬌的音調拐了十八個彎,畢竟,有什麼比毛爺爺更讓人心動的禮物呢?
司平尴尬地看向丁四美,丁四美清了清嗓,慢吞吞從桌下方拿出了同款沒誠意禮物,司琦琦一看,兩眼冒光。
“小島,南山,生日快樂,舅舅舅媽希望你們平安順遂,健康長樂!”
“謝謝舅舅舅媽。”小島和南山同時感謝。
兩人剛接過紅包,飯桌上方憑空又多出兩隻紅色信封,司琦琦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鼓鼓囊囊的,毛爺爺不少!
方南山視線順着枯瘦的手緩緩後移,恰巧迎上孫婆婆慈愛溫潤的目光,“婆婆每天早晚都祈禱,求菩薩保佑,求嘉瑩保佑,求小念保佑,保佑你們兄妹倆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你們啊才十八歲,以後的路還很長很長,等到我們都不在的時候,你們也要記住,你們并不孤單,人生路上你們還有彼此,你們是家人,家人就要相互照顧,相互依扶,家人是不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