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克先去了趟花圃,這裡也許本來種滿了花,現在卻早已荒涼。漫山遍野的白色野花将此處侵占,無法想象當初的模樣。
他閉上眼,将注意力集中在心髒。然而這次,無論怎麼調動,都沒有回應一絲一毫。
看來并沒有滿足條件。克勞克扶額,想起之前能從地點或物件上感知到情緒與記憶,通常來自于死者。難道說,想窺探記憶的前提條件,是記憶的主人必須死去麼?
再結合每次進入記憶的情況,滿足條件的地點,通常含有較強烈的情緒。所以克勞克才會詢問養子女們印象深刻的地方。
根據之前戴安娜的記憶内容,記憶的讀取不一定是最近的時間點。比如在同一個地方不同的人産生了兩種憤怒情緒,那麼讀取結果會是兩項中的一項。
目前的死者有黃銅夫人、約拿和戴安娜。約拿的情況暫且不明,可當時在禮堂後花園和三樓,心髒曾有過反應,一會與艾薩克彙合時可以去看看。花圃暫且沒有異常,如果斯比瑞恩沒撒謊,那就是因為記憶的主人還未過世。剩下的還有戴安娜,雖然已經讀取過記憶,但她也許在聚落的其他地方留下過強烈情緒。
克勞克走出荒涼花圃,根據洛默爾給予的信息,拐向右側小溪。順着水流往下,能看見一簇竹林。附近明顯有清理過的痕迹,看起來還很新,為原本寸步難行的竹林開辟出條小道。剝開枝幹,躬身向裡,粗糙竹葉飄灑而下,磨蹭臉頰。墨綠竹竿整片整片壓下,裁出片羽碎光。
複行數十步,迎面微風吹開視野。蓬軟草地延伸到半空,能将山腳盡收眼簾,這正是看日出的好去處。此時白日未半,陽光懶懶淋下,灑在地面,印出一條方正黑幕——那是塊墓碑。
克勞克湊近、半蹲,這塊墓碑很小,甚至不到膝蓋。上面沒有刻字,相當光滑。碑面和附近的雜草最近似乎修繕過,基座前放着白玫瑰,秋露點綴着枝葉,閃閃發亮。
他捂住胸口,心中跳出一份感傷。
啊,要來了!克勞克閉眼,将全身力氣集中在心髒上。胸中雷鳴般的跳動震得耳膜發痛,眩暈在腦中層層蕩開,眼前萬物湧動、卷曲、歸于奇點!隻餘大片空白。
“啊……她真是個可愛的女孩不是麼?”
克勞克恢複意識,聽見一聲熟悉的聲音。不像戴安娜,這是……黃銅夫人?他立刻打個激靈,睜開眼,隻看見陽光明媚的午後,矮人老婦坐在陽光下,戴安娜在遠處和兄弟姐妹們玩捉迷藏。
她的臉上滿是笑容,每每跑動,長發便如柳絮般飛舞。步邁開,裙子便整個掀起開,這對女生來說實在算不上雅觀,她卻毫不在意。隻不過當她走在泥潭邊時,都會踮起腳,把衣服全都揪起,生怕沾上半點泥漿。玩伴們看出這點,專往髒污處逃去,氣得女孩直跳腳。
克勞克看了一會,覺得沒什麼值得注意的信息,便打算和夫人搭話。誰知,夫人壓根沒有搭理他。
奇怪?為什麼不行?這次記憶與上次有何區别?
來不及仔細思考,就聽見黃銅夫人的心聲于耳邊回蕩。
“戴安娜,我最可愛的姑娘。她的純潔因笑容綻放,她的活潑因腳步靈動。她的真誠聚于眼眶,快樂彙成舞蹈。啊,親愛的孩子,我衷心希望你的純粹不被打擾,善意不被遺忘。”
周圍風景驟變,克勞克加深警惕,仔細觀察後,發現這是時間在變化。他看見春夏秋冬的交替,看見養子女們漸漸成長。
“我看你一天天長大,褪去孩童的外皮,發酵出女性的韻美。沒有人會不愛你,姑娘,你的眼睛能勾去所有男人的魂魄,你的單純會讓一切異性向往。”
“到外求學的那天,我滿心歡喜,與你的弟弟妹妹一起将你送出家門。你會受歡迎的孩子,不會有人不去愛你,我衷心這麼祝願着。”
“第一次放假回家,你沖開家門,撲進我懷裡。你的眼裡滿是喜悅,身體帶着絢爛無比的光華。你頑皮地跳出我的懷裡,又躍上前,湊到我耳邊說:媽媽!有人說愛我!媽媽!”
“自那時起,你的光彩隻為一人綻放,你的微笑隻對一人展露,你的心思隻因一人牽挂。”
“我希望你的幸福甚于我的,希望你的純潔永遠無暇,笑容無限美好。但是啊,我的女兒,請告訴我,你最喜歡的蓬蓬裙去了哪裡?我親手繡的小布鞋和你的首飾又到了何方?”
時間如書頁不斷翻動,克勞克看見戴安娜一次次推開門,她的笑容愈發甜美,穿着卻愈發樸素。耳墜掉了、項鍊斷了、戒指熔了、胸針化了,就連她最喜歡、出自黃銅夫人之手的整套服裝,也漸漸被廉價的地攤貨取代。
“我告訴過你,親愛的,有些心思不能完全袒露。可你太過不問世事,将我的話當做耳邊風。那段時間,愛情是你的全部,當我問及時,你第一次沖我發脾氣,模樣像極了暴走的山羊。”
“我曾想過,偷偷潛入你的大腦,從記憶中找出那個偷走你的賊。又或是動用人脈,找出搶走我女兒的人渣!可最後,出于對你的尊重,我什麼也沒有做,我以為那是對的——可現在卻後悔了。”
“悲劇到臨那天,正下雨。你放假回家,沒有如往常那樣撲進我的懷裡,而是将自己關進房間,不吃飯、不睡覺、什麼也不說。偶爾,你會在房間裡瘋子般大吼大叫,扯出枕頭裡的絨毛撒的到處都是,抑或坐在梳妝台前,大張着嘴,淚流千行。”
“直到第一百多次敲響你的房門,你才願意邀我進去。我可憐的女兒,你的顴骨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深邃?你的皮膚為何如此褶皺?你的秀發為何死草般粗糙?我抱住你,你沒有哭,隻是幹巴巴地說,媽媽,他騙我。”
“怨不得别人,戴安娜。是你拒絕我的一切教導,是你推辭所有手足同胞的關照,是你就算懷疑,卻還是與騙子互訴衷腸。可我拿你怎麼辦呢?你的哀求與瘋鬧曆曆在目,傷了你的心,也傷了我的。我隻好用盡全力助你走出陰霾,堅信你能重新露出微笑。”
“壞消息總是一個接一個,你懷孕了。懷孕期間,你一度恢複正常,像平常一般與家人吃喝玩樂。我勸你打掉那個孩子,可你卻搖搖頭,撫摸着肚腩,說自己一定會把孩子生下。”
“全家都不喜歡你腹中的胎兒,因為他留着騙子的血。可我們還是松了口氣,以為母愛喚回了你的美好,不成想竟助長了仇恨的病根。”
“出事當天,我在為國王打理權杖,突聞家中噩耗:你生下了孩子,還沒修養好就溜出醫院,找到負心漢的家,在衆目睽睽下,将你與他的孩子,摔死在他家門闆上。”
“你被關進監獄,我想辦法救出你來。爾後,你剃掉長發,燒毀所有我為你新縫好的漂亮衣裳。可憐的女孩,你對世上再無信任,你的溫情随着那名連名字都未曾有過的嬰兒一同死去。你以一種殘忍的方式認識到,世界上除了自己,無人可以成為真正的依靠。”
“可我還是記得,在我路過山腰時,聽見你的哭喊聲。循聲而去,才發現你跪坐在一方小小的墓碑前,聲嘶力竭的叫喊着抱歉,額頭不斷撞擊石碑,鮮血順着碑面流淌。那是你離家出走前,我最後見到的模樣。”
黑夜驟然轉換為白日,不知何時,黃銅夫人蹲坐在墓碑前,獻上一捧花束。
“我們這是第三次見面了,小先生。”黃銅夫人直起身,對虛空中的克勞克露出微笑。
第三次?克勞克皺眉,明明這隻是第二次才對?而且,為何之前不能與她交談,現在卻可以呢?他認真思考一會,得出個可能性很大的假設——剛剛他是在“回憶中的回憶”裡。
克勞克定了定神,回答:“很高興再次見到您。”
黃銅夫人收拾好祭奠用具:“你知道這是誰的墓碑嗎?”不等克勞克回複,她接着說道,“偶爾,戴安娜會回來看望這孩子,在她回來前,是我負責打理。這兒不适合聊天,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她帶着克勞克回到那座小木屋,坐在窗邊的搖椅上:“關于你為什麼能讓意識投射到過去,我已經得出了結論。”
“什麼?”克勞克一愣,他本來是想從回憶中找兇手的,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
“穿越時間會讓曆史出現邏輯漏洞,嚴重點會使世界線崩壞。但它卻并非禁術,你知道為什麼嗎?”
克勞克沒說話,但他很好奇這點。
“因為難度太高。”黃銅夫人自問自答,“不止需要極高的時間魔法造詣,還會造成極其可怖的魔力消耗。一般人根本學不會這類魔法,而能用這類魔法的存在,也不可能被世俗規則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