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三起案件是不同人犯下的?”艾薩克咽下沾了濃湯的面包,打了個嗝。
“三位死者,其中一位與另兩位毫無關聯,會這麼推測很合理吧。”克勞克撐着腦袋回答,“要不就是無差别殺人,但那麼精巧的案發現場,很難相信不是謀殺。不過比起這些……”
他輕聲歎息:“你怎麼會突然住進來?”
“哎呀!這不是入不敷出,帳篷拿去當了嗎?求學可是很花錢的!”
“我記得你有師父,為什麼不去找他幫忙。”
“找了啊。”
“然後呢?”
“他叫我滾。”
鋼闆端着一盆炖肉走來,在多倫身邊坐下:“有什麼關系?我問過鐵皮和赤銅先生,他們都不在意艾薩克住進來。反正為客人準備的客房都空了,多個人沒問題的。”
艾薩克動動鼻尖,立刻将案子的事抛諸腦後,站起來,手臂蹦得筆直準備盛肉。多倫猶猶豫豫想要伸爪,似乎也想要。察覺到的艾薩克渾身一抖,趕忙盛好一大份送到龍人面前。多倫兩眼放光,連連道謝,惹得艾薩克冷汗直流,估計是回想起淩晨在酒吧時的恐怖來。
不知怎的,克勞克從艾薩克身上瞧出一股《小公務員之死》式的谄媚。心裡生出幾分興緻,不由得放下手中刀叉。
面前的飯食逐漸冷卻,不過沒有關系,他其實并沒什麼心思吃飯,長期失眠與上輩子的飲食習慣,讓他吃不下矮人豐盛卻略顯油膩的早餐,坐在餐桌上隻是為了盡客人禮儀。這份悠閑讓他注意到了鋼闆,今日的她有幾分不對勁。
鋼闆同樣對早飯興緻缺缺,期間隻是随便吃了兩口豆子,便擦擦嘴,面容溫和地端坐在座位上。或許是察覺到克勞克的目光,她抱歉地笑笑,默默走向門外。
克勞克心頭一跳,從她的動作中咀嚼出幾分悲哀來。便向同伴們點點頭,起身跟上。
鋼闆停在院子角落,這裡有座小花壇,裡頭載滿與黃銅夫人家周邊一模一樣的白花。花朵很小,如路邊野草,沒什麼香氣也算不上好看,很難想象會出現在一族之長家的前院。鋼闆伸手觸碰,卻沒把握好力道,白瓣凋落下來。
“我都沒發現這裡種了花。”
身後響起克勞克的聲音,鋼闆回神,似乎吓了一跳,很快就冷靜了,露出平常那般溫和的笑意:“栽了這麼多野花,讓你見笑了。說來不好意思,我就喜歡這種花,隻可惜馬上入冬,就要到凋謝的時候。”
“一個人來看花,是心情不大好嗎?”
鋼闆眼眸低垂,遮住自己的目光。
“鐵皮的原因?”克勞克覺得自己的猜想合情合理,當丈夫的近十年不回家,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天天忙工作,作為家人,當然是會寂寞的。
“說不上是,隻不過看到家裡熱鬧起來,稍微,有那麼點感傷就而已。”
克勞克能感覺到,鋼闆的言語析出一絲微苦的寂寥。他斟酌片刻,暗聲對鐵皮道歉,問了個對朋友十分不敬的問題:“你……是不是不喜歡鐵皮?”
鋼闆愣住了,似乎對這十分冒犯的言語感到震驚,又很快整理好儀态:“為什麼這麼想呢?”
“配偶常年不歸,天天忙于工作……我知道我的話不好聽,但有些事,一直拖着是對雙方的折磨。”
“我不知道該說你體貼還是太過……直白。”鋼闆有些無奈,看向山内穹頂粗糙的岩壁問,“你喜歡鳥嗎?”
“不好說,大體上沒什麼感覺。”
“我很喜歡鳥,每當我去人類城市采購的時候,都會去逛花鳥市場。”
“可宅子裡并沒有養鳥。”
“是啊,因為我把它們全放了。”鋼闆摘下一朵花,任由花瓣随山外吹來的微風盤旋而上,“對于你來說,鳥是什麼?有漂亮羽毛的是鳥?親切聰慧的是鳥?歌喉美妙的是鳥?”
心跳時快時慢,像收音機調頻一般。克勞克默默捂住胸口,這器官真是越來越不聽話了,不過随着跳動頻率的改變,他似乎理解了什麼,代替鋼闆将她的想法說出口:“展翅飛翔的……是鳥。”
鋼闆笑了:“我愛鳥,愛他飛翔的模樣。若他失去對天空的向往,甘于鎖鍊之下,我反而不再愛他。”
她似乎不想繼續聊下去,拍拍手,單手叉腰:“失禮了,聊這些蠻難堪的。我們回去吧,主人家可不好讓客人久等。”
克勞克感覺心裡那股思緒飛快散去,心底對鋼闆的心理調節能力有些吃驚。不過,更令他在意的是自己剛剛與鋼闆的共鳴。他的心髒似乎能從他人情緒中挖掘出對方的意念,如果這個特性用在詢問中,說不定能打開新思路。
思索還未結束,就被屋内的尖叫打斷,是艾薩克的。
怎麼回事?難不成兇手終于忍不住要鏟除妨礙者了?膽子那麼大直接打到族長家來?克勞克心覺不妙,三步并兩步,撞開房門。卻并沒有預料的危險出現,隻有癱坐在座位上被面包噎住的艾薩克,與試圖幫他順氣的多倫。
“剛剛發生了什麼?”克勞克走到艾薩克身邊,順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眉心内斂。
玻璃窗被血紅潑灑,同污雜的皮毛一起慢慢下淌,每絲縫隙都浸透血腥與惡臭。湊上前查看,發現是一隻死去多時的穴鼠,積蓄多時的屍水與脹氣讓他鼓成個湯包,稍微碰撞,便如氣球般炸開,雞蛋散黃般膿汁四濺。
窗外似乎有人影,見被發現,趕忙逃去。克勞克視力沒那麼好,但也能認出來,那應該是名矮人。為何矮人會向族長家發難?這玩意可比臭雞蛋要狠得多!
“唉,又得擦窗戶了。”鋼闆姗姗來遲,毫不驚訝。
“赤銅先生是得罪人了嗎?”克勞克難免這麼想。
“您記得我說過麼?有些老家夥在煽動族人的情緒。”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他們太老,超過當族長的年紀。但他們的小輩和手下還有機會。你應該明白,庫卡撒本就對矮人不大公正,将人類和矮人放在一起這麼久,沖突和不滿在所難免。想奪取族長之位的人運用這點,煽動族人們的敵意,将最近與人類大大小小的沖突歸咎于赤銅先生身上……他們壓根不知道維持表面平和有多麼不容易!”
“畢竟矮人相對天真嘛。”艾薩克緩過氣,走上前,在聚落呆過半年,他自認有些發言權,“一些簡單的謬誤,稍微引導下,就會奉為真理。估計對他們來說,要不是赤銅非要開什麼交流會,如今就不會有這麼多破事。”
多倫有些擔憂:“這樣下去,宅子裡會不會有危險。”他倒是不怕,可這棟宅子大多數時間隻有鋼闆和煤渣。要是憤怒的人們闖進來……
“沒關系,他們還沒到正面沖撞族長家的程度,我應付得了。”鋼闆安慰道,“你們不還要查案嗎?早點去吧,我這還要準備給煤渣準備早飯呢,那個小懶蟲,死活起不來床。”
克勞克從鋼闆身上感覺到一股子抗拒,這種話術明顯是不想往下聊,可為什麼呢?他一邊思索該不該把鋼闆的異常告訴鐵皮,一邊拉住不懂眼色的多倫和艾薩克。多倫不明白克勞克為什麼突然拽住他,但還是聽話的住了嘴。艾薩克被一提醒,才感覺到鋼闆話語中避讓的意味,停住追問的心思。
幾人整理好桌椅,又幫忙擦幹淨濺滿血污的窗戶,準備出門。接下來,克勞克決定親自詢問剩下的養子女們。看看他們在昨日淩晨時的不在場證明,或者搜集一些戴安娜失蹤前的行動軌迹。運氣好的話,今早在戴安娜身上實現的情感共鳴,或許能引出不一樣的破綻。
隻是艾薩克持不同意見。他覺得應該再次回到禮堂,因為禮堂是兩起案件的共同現場。比起會說謊的人證,客觀的現場更有調查價值。
“哎呀!你怎麼不聽我話呢?”艾薩克急得抓耳撓腮,“我看過之前鐵皮記錄的口供了,一點用沒有,難不成再問一次會有效?還不如再一起去趟現場,我保證兩天之内推出手法來!”
“那個……”多倫默默舉手,“要不分頭行動。”
“不行!”艾薩克毫不猶豫道,然而發現是多倫發的言,聲音立刻小了下來,“哥啊,你想想看,咱們人手本來就不夠,三個人總比一個人效率高啊,你說是不是?”
克勞克知道這不是真話,艾薩克誇海口能兩天内推出手法,那麼肯定對自己的思維能力有相當的自信,從邏輯上講,多倫與自己對他來說應該是可有可無的。可他又偏偏強烈反對分開行動。這一矛盾的行為,本質應該是渴望自我表現,自己和多倫作為觀衆,不可或缺。
挺别扭的性格,難辦又好辦。克勞克心裡快速閃過幾個想法,決定先簡單試探一下:“我還是覺得應該去問話。”
“怎麼不聽呢……我的意思是!”
“你來問。”
“啊?什麼……我?”艾薩克突然犯了結巴,指指自己。
“怎麼。”克勞克偏頭斜眼,嘴角微挑,“沒信心嗎?”
“沒信心?開玩笑!問話而已?”艾薩克聲音拔高,聽着像捏着嗓子說話,“看我怎麼把信息全榨出來!”
多倫在一旁傻了眼,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上一秒非要去現場的艾薩克突然改了主意。
克勞克得到想要的成果,卻更感愁悶。艾薩克不是傻瓜,這種堪比小學生的激将法理應不會生效,可他不僅中了,反應還相當激烈。他的自尊心和表現欲可能比想象中還要強,強到……有點自卑。
克勞克捏捏鼻梁,頭已經開始疼了。
哪怕對未來的相處揪心不已,工作還是要好好完成。三人商量好分工,決定由艾薩克發問,克勞克從旁輔助,多倫負責記錄。
他們最先找上的是斯比瑞恩和洛默爾,從昨日開始,他們倆一直聚在一塊,幾乎到形影不離的程度,可能是為了防止兇手再度犯案。
為保證證言的準确性,艾薩克将兩人分開訊問。
先是斯比瑞恩走進詢問室。
一見面,艾薩克就抛出重磅消息:“戴安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