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略作停頓,“知道同體共·濟·會麼?”
……
茉莉拍拍胸脯,深呼吸,望向地平線盡頭的農莊,遲遲邁不開腳步。
“這麼不想見他們嗎?”克勞克站到她旁側。
“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茉莉歎口氣。
多倫在他們背後弱弱地說:“再怎麼樣,那也是家人……”
克勞克與茉莉同時回頭看他,龍人一縮脖子:“我……我說錯了嗎?”
茉莉撓撓臉,搖頭:“你說的不算錯,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他們好好聊聊,隻是他們從不給我機會。”
“你恨他們麼?”克勞克問。
“克勞克先生,孩子不應該恨父母。是他們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多倫嘀嘀咕咕着,卻在克勞克平靜地注視下越來越小聲,最後幹脆閉了嘴。
“恨?或許有些吧。”茉莉蹲坐在小山丘頂,單手撐着腦袋,“你們知道麼,我說我不想結婚時,我父親揮舞起沒對我用過的皮帶,母親更是幾乎成了瘋子。他們說的話難聽得離譜,罵村頭流氓都沒這麼難聽。”
“我名牌大學畢業,考了數十張證書,一家大公司的經理親自在競賽頒獎儀式上邀請我,入職的前置準備都辦好了,我為什麼要在這偏僻小地方,嫁給一個我見都沒見過的男人?”她咬緊牙,不過很快又放松了。
“可是,他們依舊是我爸媽。我父親曾在雷雨天,抱着發燒的我徒步跑到卡亞多斯就醫。我母親為了幫我湊學費,在田地裡忙壞了腰腿。”
“所以你才想逃,但你十四号之前出來過。”克勞克說。“那時候你可以直接跑,為什麼要找人在二十号假裝綁架?”
“可能是為了報複吧,也是鬼迷心竅,就自暴自棄的想瞧瞧,要是我被綁架了,爸媽有多傷心。誰知道被真的綁匪搶先了,我這運氣可真差。”
克勞克眨眨眼,沒有接話。
“你們能放我走不,我可以給你們錢,不過得等我先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
“公會的委托是正規的,違反會扣信譽分,不是你把錢補上就能完事。”
“也對。”茉莉拍拍衣擺,“走吧,我跟你們回去,就當是報恩好了。不過事先聲明,我還是會找機會溜走的。”
一路走進農莊,克勞克敲開麥格斯家的家門,女仆見到茉莉,捂住張大的嘴,一面大叫一面跑上樓,很快,麥格斯先生攙扶着妻子慢慢走下台階。
看到女兒,麥格斯夫人立刻瞪直了眼,來了精神,幾步上前,握住女兒的手:“是你嗎?茉莉!你回來了嗎?茉莉!”
“是我,媽媽。”茉莉輕輕給母親一個擁抱,又仰頭看向父親。麥格斯先生面色崩得很緊,慢慢給自己點了支煙,手腕如得了帕金森一樣抖,差點把煙捅進鼻腔。
“來,進來!快進來!”麥格斯夫人把女兒拉進屋,完全忽視了克勞克二人。
“多倫,你去跟着。”克勞克面向多倫。
龍人點頭又歪頭:“好。可是你不去嗎?”
“我有點事,你先進去吧。”
“哦。”多倫不知道克勞克先生是什麼意思,但他相信克勞克不會無的放矢,聽話的跟進屋内。
等所有人上了樓,克勞克繞到屋後的牛棚,果然,麥娜還在這裡。
“你姐姐回來了,不去迎接嗎?”
麥娜專心地擠捏牛奶,頭也不回:“等我把這桶擠完。”
“天黑了,你還在擠奶?”
“這牛是半個魔物,一天到晚都能擠。”
說罷,她提起奶桶,準備提進魔法冰箱裡。
“是你麼?”克勞克冷不丁的問。
麥娜渾身一僵,很快恢複正常:“什麼?”
“是你和山匪搭線,綁走自己的姐姐麼?”
“哐當!”
奶桶摔下,牛奶撒了一地。
“你怎麼知道的?”麥娜嘴唇顫抖,如石像般定在原地。
“首先,你還記得對綁架情景的描述麼?你說綁匪隻有一個人,但在場還有其他目擊者,他說綁匪是一群大漢。”
“如果隻有一名綁匪,那麼他隻綁走你姐姐也說得通,畢竟帶着兩個人不方便逃跑。但如果是一群,我想不通有什麼理由不連你一起抓走。”
“其次,你姐姐很愛幹淨,垃圾桶都一塵不染,這說明她在被綁架前倒過垃圾。可為什麼,裡頭卻有一團紙?還剛好是關于假綁架的紙?這說明有人進過她房間,刻意把紙團放進去。你原本的計劃,應該誤導調查,讓人們以為茉莉靠假綁架逃了。”
“這兩點單看都可能是巧合,不過兩者結合在一起,可能性就大大增加。”
“這些算什麼,說不定都是偶然呢!”麥娜猛的一跺腳,眼睛裡冒出血絲。
“是不是偶然,用占蔔就能驗證,相信治安所不會拒絕這種小忙。那團你放進垃圾簍的紙團還在我手上,你應該沒學過反占蔔吧。”
麥娜身體一抖,長呼一口氣,頹然坐倒在地。
“你讨厭你姐姐麼?”
麥娜點頭又搖頭。
“你恨你姐姐比你聰明?”
麥娜搖頭。
“你恨你姐姐能上大學,但你不能?”
“我恨姐姐能出嫁!”麥娜忽然大喊,又趴在草堆上嗚嗚哭起來,“克萊默家那麼好,偏偏看上我姐姐!為什麼我就不行?”
“就因為這個?”
“如果隻是這樣就算了,我還是會祝福他們……”麥娜抽抽鼻子“可茉莉竟然敢拒絕!我天天想着嫁個好對象,爸媽卻從沒對我的婚事上過心!她憑什麼拒絕!憑什麼把我日思夜想的東西當垃圾!”
她的聲音在半空回蕩良久,忽然失去所有力氣,從草堆上滑落,捂住臉,抽泣不息。
“唔,挺好。”克勞克點點頭,“看來這下能成了。”
“什麼成了?”麥娜猛吸鼻涕。
“擦擦眼淚吧。”克勞克掏出手帕,把她從“牛奶池”裡拉出來。“再去換身衣服,我們去見你父母。快點,不然我就把你策劃綁架的事上報給治安官。”
不到十分鐘,麥娜和克勞克就趕到了麥格斯夫婦的房間,這裡正爆發一場“戰争”。
屋内亂作一團,麥格斯夫人不斷尖叫,揪扯自己的頭發,麥格斯先生吹胡子瞪眼,幾度想捏起皮帶。茉莉神色倒是很平靜,似乎對此早有預料。多倫在一旁手足無措,想勸,卻無從下口,看見克勞克,仿佛看見了救星。
“好啦,各位安靜一下,有話好好說。”克勞克拍拍手,淡淡的霧氣從衣擺下方流出,一團亂麻的人群慢慢冷靜下來,聲音小了不少。
幻術本來就有精神影響的效果,不過這是克勞克首次把這一特性單獨拎出來用。
“外人少管家事!”麥格斯先生喘着粗氣。
“别這樣說,外人才更好講理。況且這還是救了我們女兒的恩人。”麥格斯夫人擦擦淚水。“您說說,這女兒家家的,不結婚怎麼行呢?女人總得有個男人的,有什麼事不能結婚再說?”
“媽媽!我根本不喜歡他!”
“你都沒和他見過面,怎麼知道喜不喜歡?村裡女孩哪個不是這麼過來的,怎麼你就不一樣呢?”
“好啦好啦,兩方都冷靜點。”眼看雙方又要吵起來,克勞克趕忙制止,暗地加大幻術強度。沒辦法,他口才很一般,想要穩住場面隻能靠這招,希望不會對精神造成不好的影響……
等雙方不再說話,克勞克看向茉莉:“你說已經準備在公司入職了,工資多少。”
“月薪八百金。”
“才八百金!還不如回來幫農場裡幹活!”麥格斯先生冷笑,不過從他顫抖的手能看出來,他實際上是在逞強。
“你有往上爬的心思嗎?”克勞克接着問
“當然。”
“要多久?”
“一年……最多兩年,我爬上去給你們看。”
“工資呢?”
“三千金。”
“三千!”麥格斯夫婦叫出聲來。
他們農莊忙活忙前忙後,月利潤也就這麼多!
“你,你這孩子,怎麼不早說呢?”麥格斯先生舔舔嘴唇。
“我說過,是你們大吵大叫不願意聽。”茉莉平靜地回答。
麥格斯夫人清清嗓子:“就算是這樣,你也可以結婚後再去工作嘛,這又不耽誤什麼。”
克勞克閉上眼睛,順着麥格斯夫婦的邏輯往下胡說:“唉,您想想。要是茉莉真有出息了,區區富商的兒子算什麼?更好,更有錢的男人多得去呢!”
“唔,嗯,你說的有道理。”麥格斯夫人皺眉思索,“可我們拿了克萊默家不少好處,就這麼退掉,怪丢人的……”
克勞克沖麥娜使了個眼色,她立刻領會,向前一步:“媽媽,我替姐姐去吧。克萊默少爺沒和我們見過面,我和姐姐是雙胞胎,他認不出來的。”
“啊,可是要是被認出來了……”
“麥格斯夫人。”克勞克慢悠悠地提醒,“那可是月薪三千的工作,而且,您應該知道,卡亞多斯的貴族不少,您女兒不差,又有好工作,說不定茉莉以後還能嫁到貴族家裡去呢!”
麥格斯夫人被這麼一推,渾身一顫。說的對!富商算什麼呢?嫁給貴族才叫光宗耀祖呢!剛好就有這麼個機會……她總算定下心,咬咬牙:“我家麥娜也不差!就讓茉莉工作去吧!出了什麼事,我就糊弄過去!”
克勞克松口氣,這場倫理劇總算演完了。
一切告一段落,所有人都心滿意足,麥娜如願以償的嫁了出去,茉莉得以追求自己的夢想,麥格斯夫婦與女兒冰釋前嫌,維持住表面的和平。
一家子熱情的将克勞克與多倫送離,尤其是麥格斯夫人,臨走前緊緊握住克勞克的手:“如果不是您,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說着,抹把眼淚,叫仆人送上委托費:共八百金。
茉莉看似什麼都沒做,其實早已偷偷将名片塞進龍人口袋裡。
“以後有事,可以找我幫忙。”她對二人笑笑。
克勞克點頭,對他和多倫來說,茉莉本人才是這次委托最大的寶藏,一名有真才實學的道具設計師,對冒險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幾番推脫才逃過麥娜的婚禮邀請,克勞克與多倫找了家旅館。他們總算有錢付住宿費,等過幾天,房車修好,就能出發了。
是夜,克勞克洗完澡,正躺在床上看書,一隻長翅膀的信封蓦然出現在他眼前。
由于克勞克沒錢買通訊水晶,他與别人交流一直用這種原始的方式。隻不過自己的地址應該沒多少人知道,是誰寄來的?
拆開信,映入眼簾的是枚治安所的官方印章。
克勞克眼神一暗,仔細看下去。
“緻克勞克·森德先生
這麼晚打擾您實在抱歉,有些事件需要您協助調查,是關于山匪首領。”
大當家?那家夥在人質全跑後,很聽話的跟克勞克二人到治安所自首,他出問題了?
克勞克繼續往下讀,然而,接下來的叙述,令他深感意外。
——
文員捧着餐盤,準備給大當家送餐。
本來這事怎麼也不該他幹,誰叫全治安所都被裡頭那隻獅子獸人揍進醫院,現在都還下不了床!那可是獸人啊,還是獅子,聽說獸人都愛吃人肉,這種和畜生一樣的種族怎麼還沒滅絕呢?
他吐口氣,看看頭頂的監視水晶,怕這事搞砸了,自己會丢了飯碗,隻能硬着頭皮走進去。反正那獸人被魔力限制器困着呢,應該沒事吧。
文員的運氣不怎麼好,拘留室的魔石燈正好耗盡了魔力,備用的也不知道放在哪。他隻能咬咬牙,點根蠟燭,摸索着步入黑暗。
舉着手中微光,他找到獸人的拘留室,鼓起勇氣往前望去,隻見那獅子坐在硬闆床前,低垂着腦袋,睡着了似的。
文員打開栅欄前的小窗,把飯菜送進去,松口氣,見獸人沒有反應,就叫了他一聲:“吃飯啦!一會等上頭派車來,你就得去監獄了,路上可不會給你弄吃的!”
大當家依舊一動不動,文員聳肩,覺得自己仁至義盡,随他去好了。
“滴答。”
似乎有水聲,難不成拘留室漏水?不應該吧,今晚沒下雨啊。
“把飯菜拿走吧。”大當家開了口,聲音夾雜着呼噜聲,“我用不上。”
“我隻負責送,你不吃就不吃呗……”文員擡起頭,“你聲音不對,不會是病了吧。”
可别啊,要是犯人在拘留室出了問題,他得扣錢的。
“滴答。”
又響起滴水聲,聲音在空蕩的走道内徘徊,忽遠忽近,和着風穿過透氣孔的嗚嗚聲,啜泣似的,令文員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真是的,為什麼偏偏是夜裡燈壞了……唔,說起來,滴水聲好像就是從大當家這間房裡傳出來,是裡頭的水管裂了嗎?
文員高舉蠟燭,燭光照在地上,先是照出一些渾濁的粉白相間的流體。有點像未凝固的蠟淚,可拘留室裡哪來的蠟燭?
目光上移,文員手一哆嗦,蠟燭差點摔在地上!
那獅子的鼻尖在文員眼前慢慢下塌,如烤箱中的冰激淩般逐漸融化。緊接着,啪嗒一聲,整張前凸的嘴像塌陷的蛋糕般從皮肉上分離,掉落地表。斷裂處不見皮肉,隻有血紅的、如奶油般柔糯的泥漿。
那雙漆黑發亮的眼珠脫離眼眶,如被高溫炙烤的蠟般消融,化作粘稠墨汁,從雙頰滑落,順着鬃毛滴下。滿口利齒成了橡皮糖,在腥紅的嘴中扭動,如發爛的西瓜上生出整排驅蟲,很快就一顆顆脫落,在地上的“泥漿”中遊動、蹦跶。
獅子張開已經殘疾的嘴,露出糜爛的內裡。不知怎麼的,明明已不成人形,文員卻依舊明白,他在笑呐!
“拿回去吧。”獸人咕哝着,“吃不上了。”
空氣中彌漫出一股肉泥與腐爛的奶油混合的臭味,文員坐倒在地,轉瞬間沖出走廊,跑上街道,在行人訝異的眼光下,瘋了似的大喊大叫。
——
“融化”?克勞克蹙眉,繼續看下去,信中繼續解釋,根據監視水晶的記錄,大當家的身體最終溶解成一團血色肉泥。而且,這團肉泥似乎有自我意識,從排氣口溜走,彙入村中小河,如今已不知所蹤。
整個過程沒有任何魔法波動,也就是說,大當家的融化是純粹的“物理變化”,一切都像是自發發生的,簡直是把“物理”與“神秘”同時按在地上摩擦。
信上還在問克勞克願不願意配合調查,因為他和多倫是大當家入獄前最後接觸的人,治安官想知道獸人被捕前有什麼異常。
克勞克歎口氣,能怎麼辦,官方的信,他還能拒絕不成?隻能同意啊。
回信寫完,注入魔力,向空中一抛。信封上的小翅膀微微抖動,瞬間消失在原地。
克勞克靠在床上,想起大當家曾說過,如果不交貨,會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難道指的就是變成一攤活着的肉泥?
“同體共·濟·會……”克勞克雙手枕在腦後,歎口氣,緩緩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