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鏡空台月如鈎》
元平十五年,父皇崩殂。他三十六,我十二歲。
一生,他隻發過三道诏令。
第一道,是全國上下,昏禮【古字昏,同婚】不得用朱紅。衆臣商議後,改為鵝冠紅。
第二道,是給元佑世子追封。谥号武,封武穆将軍。
單谥武,是多少武将盼不來的死後殊榮,最高尊号。
父皇卻贈給一個,死了近三十年的人。
衆臣也遷就了。元佑世子是英雄,他們不能反對追封一個英雄,哪怕他死了很久。
第三道,他竟把隗,夔兩國争議的土地,改名荊城,封給元佑世子。
這很像一個傻子做出的事。群臣一緻反對,父皇竟以死相逼。臣僚不得不妥協,頒布诏令時,他們玩了一個招數,抹去了城池的具體所在,一個空名,一座不存在的城邑,送給一個死人。
父皇再沒發過全國性的诏文。
他隻會往拟好的诏書上蓋玺。
思帝,慎陵。
思,念也。慎,從心,誠也。
慎思,勿多言。
父皇的陵寝,墓室裡幾乎全是他畫的磚石。石上,大多是烏,和燕,和一個小小的人兒。
烏是黑色,燕是玄朱二色。
人卻是白色,純白的臉上,露着兩隻黑黑的眼孔。
我想起父皇潔白的膚色。他的臉上,一色的寂寂。
我想,那是幼年的父皇。
鳥,燕,畫得很大。人出奇的小。他在他們的身邊,仰望的視線。畫中有宴樂,有花木,不同的場景都有白色的小人兒,伴着烏和燕,就像他們一起的日常。
父皇很喜歡烏,崩逝之時,還念着烏。
他不準我射烏。
可是,那明明是雀啊!
我沒有和他争辯,順從地放下弓箭。
校場上,我一箭射中垛靶紅心,喝采聲中,父皇呆呆笑着,怔怔說了一句。
“昱兒不像我,真好。″
我長相沒随他,性格也不像他。
宮裡人都說,我從小就有大将軍之風。畢竟,我周邊都是窦家人。
父皇練箭我見過,十支裡大約五六隻上靶。父皇随大将軍去過獵苑,但從未射中過獵物。
“主上生性善良,不想傷害生靈。"
我相信大将軍的說法,直到目睹父皇命人射死那個想引誘我的小宮人。
父皇高聲叫着“來人,來人!射她!射死她!″,臉孔像拉緊的面具,怨,憤,怒,在眼中漫漲,滾湧,像沸揚的鼎水,在那一刻,沖出了崩裂的缺口。
我雙膝下跪,雙手遞上自己的弓箭。
父皇說着誇獎我的話,表情是呆的,目光也松松散散。
吸引他眸光的,是偏殿的梧桐,和天空過往的飛鳥。
他總是望着它們,像在追尋着什麼。
父皇眼裡的烏,燕,也許并不是鳥,而是人。
某個人的名字。
他沒認真看過我。
父皇想着烏,思着烏,牽挂着未落的雪。
他三十五了,還像個孩子,在雪天裡跑,和寺人堆雪人,打雪仗。
父皇崩于殘秋。
我靈前即位那日,下起雪,鵝毛蘆花,天地一片白淨。
光秃秃,白茫茫。
父皇剩餘的目光,投向宮裡的花花木木,男男女女。
父皇隻有一後一妃,但他身邊,從不缺英俊的男子,美麗的女郎。
他從不主動召見我。
我拜張太傅為師,認真說着要為父皇學,好好學。
父皇空空冷冷的目光,終于有了一點内容。
但依舊沒有,多的話語。
我去向父皇請安,撞見過那對窦氏兄弟,從父皇的寝殿出來。